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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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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他只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突然间,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谭瑞是个性情女子,却终究不能得其所爱。
谭瑞倚在桥栏上,随手抚弄着柱头上的石狮子。卢沟桥最著名的景致除了卢沟晓月,便是这桥栏两边柱头上的石狮子了。这几百只石狮子,每只姿态各异,绝无相同,有的母子相抵,有的相互戏耍,有的则像在倾听水声……我喜欢卢沟桥,寂寞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细细的数一数这里到底有多少只石狮子。
“要来一支吗?” 谭瑞从丝绒提包内拿出一盒烟,递到我的面前。
我接了过来。我并不嗜烟,但是,我喜欢这个牌子。
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夹住纤长的烟身,烟火忽明忽暗,可谭瑞却并不急于将它送到唇边,眼看着一支烟就要燃尽了。
正在诧异间,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哐…哐…”——是那种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军靴踏在地面的声音。我抬头一看,那人由远而近,竟是小刘!经年不见,他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眉眼间平添了几分军人的英武。小刘看到了我,双唇微微一张,似乎欲言又止。然后,他将目光投向谭瑞,道:“谭小姐,我们团长请您……”
谭瑞摆了摆手,道:“刘副官,这个我自然明白。”
“是!”小刘打了立正,缓缓转身。我想喊住他,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他的身影也犹豫着,似乎也恋恋不舍。不过,最后他还是很快走了。
卢沟桥的尽头,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隔着车窗的玻璃,我看见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是你在那里吗?那一瞬间,仿佛又被熟悉炽热的眼神包裹住全身,我几乎想要立刻飞奔过去,可抬起脚,却发现双腿沉重得好象灌满了铅。
是因为我说了今生再不相见,所以,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吗?
烟终于燃尽了,谭瑞掐灭了烟蒂,有一股淡淡的烟丝的味道留在她的指间。她对我说道:“辞修不让我多抽,他说这对身体不好。他是个体贴的男人,我听他的。可是,我忘不了这烟丝的味道,这是辉生最喜欢的牌子。”
“你……当真要嫁给她吗?”本来介于我在她与辞修这场婚姻中的尴尬地位,我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个话题,但现在,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明明不爱他,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一生?”
谭瑞却苦笑着道:“你应该问我他会愿意娶我吗?”然后她娓娓的说了起来,“上海事变之后,我被父亲软禁在南京。他声泪俱下的劝我脱离共产党,我却死活不肯。后来,几个以前的同志找到了我,我们一起逃出了南京,准备去南昌找周主任。可惜,我们运气不好,才到杭州就被发现了。如果不是父亲拼着在党内的老脸维护我,我早就不知道暴尸在哪个荒郊野外了。父亲被我气得中风瘫痪在床,我活了25岁,没让他省过一天心。最后一次,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所以,后来美龄说要给我介绍个人的时候,我就想,任他是谁,也不过就是这辈子罢了。可是,我没想到会是他。”
我接口道:“陈辞修是上海事变的执行者,难道你不介意吗?”
谭瑞摇了摇头,道:“你曾经是他的副官,他也视你为心腹,可惜,今天在我看来,你并不真正了解他。国共分裂,其实势在必然。那件事,他不去做,也必然有人会做。换了别人,或许情势只会更糟,流血会更多。所以,我不怪他。有些事情,并不是只用对和错就能区分得了的。”
是的,我不了解他,我甚至还不如谭瑞理解他。我活了二十年,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在福升班的时候,我只考虑着怎么生存;和辞修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里又只有他一个。其实,辉生和辞修,我既不真正了解他们,我更不了解这个时代。谭小姐说的是对的,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我都配不起。
只听谭瑞继续道:“这个陈辞修,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可是,美龄安排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我言明:来见面只是碍着蒋夫人的面子,他已心有所属,决不会变心另娶。他还坦言:他的爱人其实是个男子。这本是违背伦常之事,可由他口中说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坦荡。”
我的心猛得一跳:“可是,后来,他还是答应了,不是吗?”
谭瑞点了点头:“是的,半年前,他再来找我,说愿意娶我。我问他那你的爱人怎么办?我嘲笑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嘴上说的好听,到头来为了功名还不是什么都能放弃。”
我沉默着:半年前……正是我因为得罪了洪帮而离开上海的时候。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有来得及通知任何人,甚至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那个时候,他在上海一定找我找疯了吧。
谭瑞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我错怪了他。他的爱人已经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因为精神的背叛和信仰的分歧,是爱情中所最不能容忍的,他对我说他已经永失所爱。我永远记得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绝望的眼神,因为我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我答应陪他过这辈子。”
谭小姐的话就象一根针刺痛了我的心。辞修的伤心,辞修的绝望……长久以来,在我们的爱情里,我只追随自己的感觉,我追求完美的爱情,却不能体谅他的苦衷。我只看到他对我的伤害,却在不经意间也重重伤害了他。
“你还爱着他,不是吗?”谭瑞突然冷冷的发问。
我惊愕的抬起头,正对上她闪亮的眸子:“如果你还爱他,就去找他吧。两个月之后,就是我们的婚期,在那天之前,你不来,我们的婚礼就照常举行。”
不可否认,谭瑞的一席话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她促使我变换角度去思考我和辞修的感情。在这份感情中,受到伤害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无论是辉生还是辞修,他们都把我保护得太好,这是我的幸运,但这同时也使得我对政治无知、对感情偏执。其实,有的时候,太过为难自己,同样也是在伤害别人。所以,在想清楚一些事情之后,当心中那份坚持不再成为坚持之后,我终于决定去找辞修。
但是,当那天发生的事情过去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时,不禁要感慨当时的我们,无论是我、谭瑞还是衷寒,毕竟都还年轻,对很多事情的想法都太过理想。
比如关于辞修和谭瑞的婚事。我们没有人意识到这场看似普通的婚姻背后隐藏着的不可侵犯的领袖权威。当全国上下都在谈论着蒋委员长嫁女的喜事,我的存在,虽不至于让新郎成为现代版的陈世美,但却可以成为一桩丑闻的导火索。
所以,事实上,那天我连辞修的面都没有见着。
那天,我才出了宛平城,就被几个宪兵拦了下来。当时的我自问生平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天真的以为不妨跟他们走一趟,结果,这一去,就直接被关进了北平市监狱。我在监狱里待遇还算不错,单人独间,没有遭到刑讯和逼供,甚至每天下午还有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被关进监狱的理由,无论我怎么询问,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人都对我保持缄默。
在开始的一些日子里,我还能够大声质问,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并不是个不解世情的傻瓜,我已然明白他们抓我进来的原因。所以,当我通过囚室墙壁上一尺见方的透气口,看见银妆素裹的大地时,我终于明白我失去了什么。
那天,如果我能见到他,我想对他说:让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
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我们回头的机会。
两个月以后,我终于被放了出去,来接我出狱的人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张言。
那天夜里,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刚走出监狱大门,几个保镖模样的黑衣男子,就立刻迎了上来。
“喻少爷,您这边请。”几把手电筒的强光照亮了前路,他们簇拥着我来到门外停着的一辆汽车前:“请上车。”
他们的必恭必敬令我不知所措,直到车门打开,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
“伯父……”我难于掩饰自己的惊讶。
张言点了点头:“你受委屈了。”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周围是沉沉的夜色和寂寂无人的街道,他们是不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吧。于是,我一矮身上了车。
汽车如风驰电掣般驶了出去,很快就出了北平城。
太多的疑问促使我开口:“伯父,您这是……”
张言却道:“我来接你出去。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可是,伯父……”我知道我得罪的是什么人,他这几句话虽然看似平平淡淡,但是背地里,不知道要下多少工夫,走多少门路,还得花上多少钱。况且,恐怕就连辞修、衷寒都不知道我被关进监狱,而张言却能在此时出现,只怕是自从我离开张府,他就派人在关注我的行踪了。
张言将一封信递了过来,我接在手中,这封信并不陌生,正是辉生托我转交给张言的那封家书。我疑惑着打开信笺,一行行念了下去,渐渐的,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
“……林弟自幼孤苦,儿今一去,不知归时。望父亲大人善待之。儿不能进孝膝下,父亲大人见之如见吾也。……”
张言已缓缓道:“我已经失去辉生,辉生既以你为弟,今后你便如我孩儿一般。”
“伯父,我……”我一时语塞。
但听他继续道:“我张言奋斗一生,政坛商界鲜有对手,积下资财无数,却不料到头来后继无人。教育为父,实业为母,我年已老迈,来日无多,你愿意做我的继承人吗?”
我大惊失色,连连摇头:“伯父,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还请伯父……”
张言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目光炯炯:“没有人是生而伟大的,你只告诉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见我沉默不语,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这副担子很重,非常人所能及。不过,你真的不愿意帮辉生这个忙吗?”
他的话语中带着殷切的希望,我看见他花白的头发,这些都令我无法抗拒。
教育为父,实业为母……
帮辉生的忙……
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天放亮的时候,汽车停在了天津塘沽码头。码头喧嚣的人流中,张言为我送行。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现下我的身份尴尬,留在国内多有不便,去美国留学既可避一避风头,也能长些学识。
临上船的时候,我从穿梭在人群中的卖报小童手里买了一份报纸。我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东北保安总司令张学良已于今天宣布东北三省改旗易帜,降下了北京政府的红黄蓝白黑五色旗,换上南京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这昭示着东北三省从此至少是在表面上服从南京国民政府的领导,而国民政府也终于完成了国家的统一。
我淡淡一笑,向南望去:辉生,中国终于统一了,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看到了吗?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