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案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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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中的一抹晚霞终于消散，天完全黑了下去。
等她们赶到红鞋子在羊城的聚会处时，陆小凤已经在喝酒。
欧阳情见了陆小凤，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走去，又吃惊他喝了如此多的酒，恐怕比上次在小楼里喝得还要多。
不光胃里塞满了，血液里也得有一半是酒。
欧阳情见过戏谑的陆小凤、飞扬的陆小凤、动怒的陆小凤，却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陆小凤，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情。
一个女人若是对男人心里存了怜惜，那就危险了，因为怜惜正是爱情的开端。
侍女兰儿正搬来一壶又一壶好酒，供这个伤人的男人浇愁，而他的周围站着四个女人。
女人们都没有动，只是看着陆小凤一杯又一杯地灌下肚子。直到公孙大娘来了，她们才齐齐松了口气。
公孙大娘一看到这幕便知晓薛冰生死，她暗叹一口气，放下这桩事，又问道：“金九龄的尸体呢？”
“在那儿，”江轻霞指着树下影影绰绰的一个黑影，叹道，“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容易就死了。”
公孙大娘过去瞧了一眼，道：“上面插着老六的剑。老六，你难道如此有能耐，竟杀得了他？”
青衣女尼立刻道：“并不是我，是陆小凤掷出了这把剑。”
公孙大娘点点头：“陆小凤的指力在江湖中第一，他有这个实力。”
她转过身，细细地看着她的姐妹们，尤其注意神思不守的三娘，她忽然冷冷问道：“三娘，你的鞭子呢？”
三娘满脸羞愧，她从怀中拿出了断了一截的鞭子，道：“他们突然闯进来，我情急之下就甩了出去……”
公孙大娘明白了，道：“你拦住的是陆小凤，他一夹，这条八股杂金牛筋鞭就断了。”
三娘低下头，紧紧攥着残鞭。任何走江湖的都将武器视作生命一样重要，她的鞭子断了，毫无疑问比扇了她一巴掌还要令她难受。
公孙大娘又道：“金九龄虽死，但我们红鞋子的奸细却还未除！”
站着的四个女人又齐齐变了脸色。
公孙大娘的眼神盯住江轻霞，道：“本来老五的嫌疑最重，但陆小凤和我说过，你绝不会帮助金九龄刺瞎江重威。方才我见过你哥哥，也知道你绝不是那种人。”
江轻霞的面色本是苍白的，听完后看向趴在桌上的陆小凤，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但陆小凤头枕着胳膊，好似睡着了，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讲什么。
公孙大娘又道：“老六身在空门，心在红尘。你一直有个心上人，但我猜那个人也不会是金九龄。”
青衣女尼也看向陆小凤，目中又露出那种痛苦挣扎之意。
公孙大娘叹道：“你倒也是个可怜人。我猜陆小凤能拿到你的剑杀金九龄，是因为你想先杀陆小凤，这剑才到了他手里，对不对？”
青衣女尼目中已有了泪，道：“我知道我不该将天青的死算在陆小凤头上……”
霍天青当年在金鹏一案中被毒杀，虽然这位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并不是死在陆小凤手上的，但江湖人都公认是他所为。
公孙大娘道：“做事要一码归一码，你迁怒于陆小凤是你不对，但只要他不计较，我也懒得管。”
陆小凤还是没有反应，他已经很累很累，累到只想休息，什么仇怨，他都不想去管。
青衣女尼擦掉眼泪，忽然道：“陆小凤，我知道你在听着。今日我承你的情，他日你若有难，我必定会赶来帮你。”
说完，她竟自顾自地施展轻功，消失在凄迷的月色中。
现在排除了老五和老六，还有其他几个。
但公孙大娘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她指着三娘道：“我没有想到奸细会是你。为何你每每要向陆小凤下毒手？当初在小楼是，现在也是！”
她沉下脸，厉声命令道，“我不愿亲手处置你，二娘，还不快动手？”
二娘站着没动，一把精致小巧的亮银弯刀却已在手。
银光一闪，眼见又有人要血溅当场，一道绚丽夺目的缎带却后发先至，缠住了这把刀。
二娘的动作很快，可公孙大娘的动作更快。
公孙大娘看着浑身僵硬的二娘，冷冷道：“你才是奸细。我不过试探一番，你却要把三娘当替罪羊，下如此狠手。”
二娘说不出话，她的鼻尖沁出了汗。
公孙大娘虽性格果断，但也不忍多年姐妹情谊毁于一旦。当初她创立红鞋子，本就是想吸纳江湖中武功拔尖的女子，一来能相互扶持照应，二来凝聚力量杀尽天下欺负女人的人，三来便是等待时机。
二娘是最早加入红鞋子的，与她共同筹谋，齐心协力，到如今已眨眼十多年。
往日历历在目，公孙大娘更不想处决了她。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道：“你做着海商生意，一年进项便有百万，赚来的钱却有一半供金九龄挥霍，又图的什么？男人有什么好……罢了，你走吧。”
二娘已无颜面对众位姐妹，她望着金九龄，心中钝痛。情人尸骨未寒，想来阴魂不远。她握着银刀，忽然反手割向自己喉咙。
有人却阻止了她。
是陆小凤。他醉眼朦胧，手指却像长了眼一样夹住了那把刀。
是灵犀一指。也只有灵犀一指能接得住这决绝的一刀。
二娘吃惊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陆小凤松开手指，低低地道：“既已错了，又何必再错？心已死了，人又何必再死？旧恨已够多，又何必再添新愁？血已流得够多，又何必再流？”
二娘怔了半晌，忽然拿起桌上的酒，一个劲地灌下去。
死里逃生的三娘望着抢酒喝的二娘，忍不住问道：“大娘，为什么你不怀疑老四和老七呢？”
公孙大娘揪出了叛徒，二娘也知错就改，心情颇为放松。她道：“她们都还是处女，所以完全没有嫌疑！”
老七就算了，欧阳情身处青楼却是处女？陆小凤听闻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了欧阳情一眼。
欧阳情本就一直在关注他，见他这样，顿时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找兰儿。
她执起兰儿的手，上面竟布满可怖的烧伤。欧阳情道：“妹子，我带给你的祛疤玉容膏可有在用？那是宫中的大人物送给我的，听说很有效……”
绣花大盗已死，案子得到解决，陆小凤便决定离开。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公孙大娘却拦住了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走？”
陆小凤道：“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此刻又何必不散？该走的总是要走，此刻又何必不走？”
公孙大娘笑道：“我知道你要往何处去。”
陆小凤道：“哦？”
公孙大娘曼声吟道：“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月圆之夜？”
公孙大娘道：“不错，正是月圆之夜。”
陆小凤霎时明白，在蛇王小楼那儿金九龄故意说决斗是初一，是要他赶紧离开。他沉吟道：“你也要去？”
公孙大娘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两位剑客将要决斗，即便是不会剑的人，即便是身在海外的人，即便是腿有残疾的人，也争着要去紫金山一睹为快。”
陆小凤点点头，长舒口气，道：“我不会剑，我的人也在中原，我的腿也长得好好的，同时又是其中一位剑客的朋友，你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去？”
公孙大娘道：“你肯不去？”
陆小凤叹道：“不肯，我不肯。死人的比斗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睡到下个月的中秋节，最好醒来就能吃上不是五仁馅的月饼。”
月明星稀，陆小凤这只鸟却无枝可依。
他走在大街上，静静地享受寂寞。
依稀十天前，同样的街道上曾走过一对多情的男女。
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
陆小凤没有眼泪，因为他的眼泪在十七岁时就已流完。
一道人影忽然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陆小凤往前走，他也跟着往前走，像跟屁虫一样烦人。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道：“猴精，你刚才不出现，现在又干嘛跟着我？”
司空摘星已换了副面孔，白衣飘飘，背着把剑，让陆小凤看了就心烦意乱。
司空摘星本是踩着屋脊路过，看陆小凤表情落寞萧索，透着一股子孤独——需要人安慰的孤独，所以才下来讨嫌。他双手抱胸，没话找话道：“我刚才去光顾了一下南王府总管的房间。”
陆小凤“哦”了一声，不感兴趣地道：“那你有什么发现？”
司空摘星指手画脚道：“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因为那里的主人已换了一个，他的招式还稀奇古怪的，似乎使的是海外的剑法！还好我轻功不错，不然这上好的衣料就得破个洞。”
陆小凤抬起眼皮，忽然问道：“你既然轻功那么厉害，当初为什么会被金九龄捉住？”
司空摘星像被人打了一拳，嚷嚷道：“你揭我老底干什么？”
陆小凤道：“好奇都不行？”
司空摘星沉默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盯着陆小凤，直接把陆小凤盯毛了。
陆小凤心说猴精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吃了，他疑惑道：“你……”
这句问话还没说完，正巧有人在背后喊着陆小凤，他转过头去，看到街道尽头有一个小丫头向自己跑来。
但等陆小凤回过头，司空摘星已没了人影。
“陆大侠，原来你在这里！”
是公孙大娘身边的侍女兰儿。她笑容甜甜的，对陆小凤说道：“我家主人请陆大侠千万不要忘了，你与她还有两个约定。”
陆小凤苦笑着点点头，正待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瞥见兰儿腰间上缠着一把软剑。
一柄像蛇信一样非常细、非常软的剑。
本是醉醺醺的陆小凤忽然清醒过来，他当然认得这把剑。
曾经有一个黄昏，醒来的他看到蛇王擦着这把剑，缓缓说起他要去西园赴一个约。
陆小凤眼睛里似乎有了泪，他轻声问道：“你的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兰儿乖乖地答道：“因为我与五姐交好，大娘就让我去栖霞山请江总管来。从南海县往东，正好有一家豆腐店，里头有个穿着破烂的光头和尚……”
陆小凤“哈”地一下笑了，道：“那一定是老实和尚。”
兰儿继续道：“我瞧他给店家磕头，十分可怜，就替他结了账。他后来便缠着我，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硬要把这柄软剑送给我。”
陆小凤低声喃喃道：“他毕竟也是蛇王的朋友。”
兰儿耳尖模糊听到了，疑惑道：“蛇王是谁？那位和尚就说我长得像他。”兰儿虽然跟随公孙大娘多年，却从不接触江湖上的事情，也难怪她不知道蛇王。
陆小凤摸摸她的头，他忽然不想告诉她什么真相，只是道：“蛇王？哪里来的什么蛇王，他可能是说你长得像女娲娘娘吧！”
兰儿噘着嘴，不明白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向她挥挥手，大踏步地往前走，继续走在无人的街巷中，走在清冷凄迷的月光中。
街巷寂寞，万籁俱静。
陆小凤的精神头很好，他闭上眼迎着岸边的晚风，任凭衣袂翻飞，什么事情都不去想，将所有烦恼都留给明天的自己。
他往前孤独地走着。
在天亮之前，他要叫醒羊城最大腕的厨子给自己做一碗热腾腾的鹧鸪粥，再配上一盘切好的金华火腿，填饱肚子后再去市集看看有没有人卖马。
如果没有，就随便找个镖局搭趟便车，总会有镖局卖他的面子。
他要往东边去，那儿的石头城有一位朋友正在等着他。
或许会是两位？
谁又能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案破（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