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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完结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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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璟赶到长度坡时刚好傍晚,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他利落地跳下马背,几乎是同一时间,贺靖驰从前面凉亭里走了出来,冷笑道:“居然是你?”
“朕如果是你,现在应该会很激动。”萧璟从容地看着他,“让岑冽提着朕的人头来见你和你亲自取了朕的人头,哪一种更有满足感?”
贺靖驰眯了眯眼:“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相信,但你既然敢出现在这里,我就有把握让你走不出去。”
“自然。”萧璟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你什么时候开始部署这一切的?半年前?还是更久?”
“薛牧死了之后每一天,”贺靖驰冷冷瞪着他,“真正开始行动是半年前,我挟持了岑夫人,并在她体内下了毒,潜伏期是半年,半年后毒性开始慢慢发作,要想解毒除非拿着你的人头来见我,但是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嘴角扯起一个嘲弄的笑容:“我都已经把那幅画交到你手上了,岑抒忆居然还对你忠心耿耿,真是一条好狗!”
萧璟淡淡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今天既然敢单刀赴会,那就无论如何要保另一个人的命,你明白吗?”
贺靖驰冷笑一声:“你在要求我?”
“不,我是在跟你谈条件。”萧璟定定看着他,“今日我随你处置,断胳膊断腿悉听尊便,但得留我一条命。”
贺靖驰怨恨道:“凭什么?我留你的命,你当初怎么没对薛将网开一面?”
“因为我若是死了,天下必定大乱。”萧璟边说边伸手指着他,“到时候你去了地下,都没脸见薛牧。”
这句话显然把贺靖驰拿捏住了,他恶狠狠瞪着萧璟,下一刻忽然从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不容分说刺进了他的心口。
薛拂烟赶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她两腿发软扑过去:“萧璟!”
胸口传来的刺痛让萧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在看到薛拂烟时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你……你……”薛拂烟看着没进他心口的利刃,声音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璟温声道:“我没事。”
贺靖驰没有真要他的命,不管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真的怕无颜面对薛牧,总之匕首插进他身体的那一刻特意避开了要害部位。
但薛拂烟并不知情,她回过身看着贺靖驰:“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哥哥收留你时说了什么话?”
贺靖驰愣住了。
“你自己就是因为战乱流落到屏州,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幸而在固明桥遇见了我和哥哥,我们救了你,后来哥哥还把你收编进了薛家军,你亲身经历过那种苦痛,如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再次陷入动荡不安中?到时候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倘若哥哥泉下有知,你觉得他会谢你还是怨你?”
贺靖驰渐渐红了眼眶:“大……小姐,是你?”
薛拂烟低着头叹息一声:“放下心里的仇怨吧,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
“可是将军一条命谁来赔?他该死吗?”贺靖驰控制不住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这几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要一想起……他若是被赐死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举剑自刎,我无法接受心目中光明磊落的将军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他说到这里满脸怨恨瞪着萧璟:“都是被这个狗皇帝逼的!我凭什么不能杀他!”
“你错了。”薛拂烟叹了口气,然后把当年莫宸妃一事告诉了他。
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她希望能以此解开贺靖驰的心结,谁知他听完后却呆怔良久:“康承十九年,皇宫,那个宫女……”
他脸色极其苍白,薛拂烟忍不住问:“怎么了?”
“……当年奉命射杀那宫女的原本是我,但关键时刻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所以将军便代替了我……”
薛拂烟愣了愣,连萧璟都有些意外。
贺靖驰说完后整个人便瘫倒在地,双手控制不住发抖:“所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么……”
“也不能这么说,”薛拂烟有些不忍心,“只能说都是天意,你……”
贺靖驰闭上了眼睛。
刚才还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人,这一刻生生流露出了行将就木之感。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总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总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因此丧命。”萧璟边说边走了过来,“解药呢?”
贺靖驰呆愣愣地摇头:“没有。”
萧璟顿时变了脸色:“什么叫做没有?不是你自己下的毒吗?”
贺靖驰没说话,下一刻忽然抽出他手中的长剑,薛拂烟只来得及看清剑锋一闪,紧接着就听“噗”一声,长剑深深刺进了贺靖驰的心脏。
她吓得手足无措:“你……”
“我死了毒就自动解了。”贺靖驰抬头看着她,目光悲恸的同时又有几分解脱,“就算你不是大小姐,我……也没打算活着……”
“你何苦……”
“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
“现在……将军应该不会怨我了……”
他喃喃着,声音渐低,有一丝血迹自嘴角缓缓溢出,最后眼里的光也逐渐散了。
亲眼目睹一个生命凋零,薛拂烟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难受,苦涩,凄然,彷徨……
“走吧。”萧璟在旁边说。
“可是他……”
“我会让人处理。”
萧璟拽着她上了马,一路往来时方向疾驰,薛拂烟脑中始终有些浑噩,一直到了城门口才骤然反应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那恢宏的城门,贺靖驰的死终究给她带来了冲击,想要逃离的心思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强烈。
“下来。”萧璟率先下了马,把手伸向她。
薛拂烟目光转到他脸上,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怎么了?”萧璟问。
薛拂烟沉默良久,最后缓缓开口:“你放我走吧。”
萧璟脸色微变,眼中一瞬间闪过类似受伤的情绪,他不动声色重复了一遍:“下来。”
薛拂烟没动,眼睛渐渐有些红了:“萧璟……”
萧璟把手往前伸了一点,语气轻柔:“你听话,下来。”
薛拂烟却暗暗攥紧了缰绳。
这个动作终于惹怒了萧璟,他失了耐性,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然后直接揪住她的后颈衣领拖着往前走。
薛拂烟后背摩擦着地面,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紧紧咬着嘴唇,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带着哭腔道:“疼……萧璟你放手……”
萧璟置若罔闻,发了狠一直将人拖进城门才停下,守门的侍卫在他一个眼神看过来后立即惊慌失措撤离了。
萧璟偏头看着薛拂烟,声音有些不稳:“你不信我……”
薛拂烟呼吸急促,浑身又狼狈又难受:“我……”
萧璟蹲下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连你都不再相信我了,是吗?”
“……”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一直相信我?”萧璟眼神多少有些疯狂,像是长久以来的某种信仰被打碎了,以至于表情都有些狰狞,“为什么!为什么!”
薛拂烟没见过这样的萧璟,她只感到害怕。
她眼中流露出的畏惧恍若一根刺扎在了萧璟心上,他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声音也低了下来:“五岁那年,我不小心弄坏了母后的琉璃盏,她当场大怒,并掴了我一耳光,我当时既惶恐又愧疚,觉得自己错了,然而几天后萧璃打碎了她的一只玉镯,那是她最珍爱的首饰,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关切地询问他有没有受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犯错,而受到惩罚的只有我,我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可后来无论我怎么证明自己,她始终不曾给予过半点肯定,那时候我真的太羡慕萧璃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十一岁那年,我才亲耳从她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原来不是我不够好,而是她刻意为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之后我主动提出去西周当质子,可笑所有人都还敬佩二皇子胆识过人,顾全大局,殊不知我如果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在罗阳城那七年,我受尽欺辱,好不容易逃回大梁,依然如履薄冰朝兢夕惕,要结束这种日子只有登上皇位,我没得选择,所以我继续隐忍,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活的更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必须要做到算无遗策,否则后果就是万劫不复。”
萧璟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激不起他一点波澜,然而薛拂烟心里却阵阵发紧,她太了解萧璟了,他从来都是行动大过言语之人,好事他都不屑于说,更遑论这些苦痛。
他既然说了,那就表明他不是不在意。
“这么多年,要说能让我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梅公都算不上,只有你薛拂烟,只有你,唯一的。”萧璟深深地看着她,“可我本不该这样。”
薛拂烟眼眶蓦地发酸,前世的她绝无可能听到这些话,她从未在萧璟口中得到过任何肯定,久而久之,她便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临死前都还在埋怨自己。
“因为……”萧璟低下了头,双手下意识握成拳,声音也有些抖,“朕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是……”
薛拂烟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命运待他不公,他一生挫折苦楚,又怎会因为拥有一个人就满足?
不管他承不承认,她接不接受,这就是横亘在她和萧璟之间最大的问题,前世就算没有薛牧,谁又敢说他们之间必定会是一个好结局?
城门俱静,四下无人,阴沉了很久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哗啦”一声,瓢泼大雨顷刻而至。
萧璟一瞬不瞬看着薛拂烟,像是要把她的容颜烙进灵魂深处。
“我有时候会恨你,你都已经死了,为什么又要回来?”他低声呢喃,目光一片空洞,“我又重新……有了软肋。”
“但是……”
我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薛拂烟望着他此刻的神情,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为什么不能再信我一次?”萧璟一边说一边揪着她的衣襟把她抵在身后的墙壁上,指腹轻轻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最后一次了。”
“前世我都能放过你,今生又怎会害你?”萧璟自顾自说着,尔后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只留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和前世的薛拂烟极像。
他看着看着,倏地低头吻了上去。
薛拂烟猛地一颤。
那是眷恋至极的一吻,但并没有停留太久,萧璟很快离开了,然后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薛拂烟心中惶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就在这时他忽然抓着她的手握在了他胸前一直没有拔出来的刀柄上。
“前世你心口插着匕首鲜血染红衣襟的模样,是我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现在,就当是我还你了。”萧璟说完攥着她的手用力往下按。
薛拂烟吓坏了,这伤势若再往下深几许怕是性命堪忧,她拼命夺手不肯,奈何力微,最后崩溃大哭:“萧璟,你别这样……”
“不要……”
她哭着也没忘记阻止他,几番拉扯后萧璟终于停了下来,静静看着她泪流不止的模样,心都碎成了渣。
他松了手,慢慢后退了几步:“你走吧。”
薛拂烟泪眼朦胧,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庞,但还是因为这句话浑身一震。
“我放你走,但有个条件,那就是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京城。”萧璟冷硬地说完,转过身不再看她,“走吧。”
薛拂烟久久未动,像是没反应过来。
萧璟有些不耐了,想大声斥责,然而开口却像抽空了一身力气:“……走,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薛拂烟看着他的背影,脑中不由浮现起前世临死前的一幕,那时她以为自己多年爱恋是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筹码,万般情绪都化成了烟,而今听了他隐忍多年的剖白,她心底唯有苦涩。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两世纠葛,他们终于在这一刻放过了彼此。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稳身体,然后对着萧璟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薛拂烟在这一瞬间只觉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她最后含泪看了萧璟一眼,站起身咬牙冲进了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渐远去,萧璟终于卸下了全部心防与伪装,眼泪夺眶而出,嘴唇止不住颤抖。
这位人间帝王在这一刻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孩童,流露出无尽的脆弱与悲伤。
最后一狠心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刹那间鲜血横流,他踉跄着身体,一步一步走进了滂沱大雨里。
*
两年后,苍南,若蝶镇。
“四娘子,这边。”薛拂烟刚走近河边就有妇人与她打招呼,“特意给你留了位置,小心别滑倒。”
“多谢。”她端着木盆走过去,将里面的衣物拿出来放在石板上搓洗。
那妇人笑着说:“昨日你告诉我的那个法子还真有用,大龙今天好多了,我正想去谢谢你呢。”
“您太客气了,你们平日对我照拂颇多,便是谢也该我谢谢你们才对。”
“嗐,乡里乡亲的,互相照看还不是应该的。”
两人正说着,另一位大娘走了过来,那妇人立刻热情道:“王大娘,听说你儿子在关外打了胜仗,马上就要回来了是不是?”
王大娘听了面有得意之色:“没错,快的话明日就可到家了。”
妇人不免羡慕道:“这下你们老两口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像我的大龙,何时才能长大呢。”
王大娘叹了口气:“你只看到我现在的风光,殊不知一开始是怎么过来的?阿成刚参军那阵子我日日担惊受怕,每回打起仗来更是连觉都睡不好,那毕竟是战场,杀人不眨眼的,听说这次虽然打赢了西周,但咱们自己也伤亡惨重,连统帅的岑将军都牺牲了,你说可不可怕?”
妇人心有戚戚地点头:“没错,我也不指望大龙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一世平安健康也就罢了。”
“这就是莫大的福分了。”
两人说着话,丝毫没发现旁边的薛拂烟面色惨白,她被那句“连统帅的岑将军都牺牲了”给吓怔了。
谁?
会是……
她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大娘,你说的岑将军……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听说是将门之后,哦对了,就是那个……定北王的独子。”王大娘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年岁也不大,可惜了。”
薛拂烟心里重重一沉。
简直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岑冽那么厉害,怎么会……
从两年前离开京城至今,她对外界什么情况一概不得而知,如今乍闻故人消息,竟是……竟是噩耗。
薛拂烟还是觉得荒谬,不真实,岑冽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是那么鲜活,他应该拥有无限风光的人生,怎么可能战死沙场?
这大娘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
“四娘子,你怎么了?”妇人关切地询问,“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薛拂烟勉强摇摇头:“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妇人和王大娘嘱咐了她几句,各自起身离开了,薛拂烟整个人失魂落魄,连衣服顺着水流飘走了都无动于衷。
很长时间以来她安宁的心境在这一刻被打碎了,心脏处传来窒痛,久久无法平息。
她两手空空往回走,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濡湿一片。
“哒—哒—哒—”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疾不徐,她下意识回过头。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男子骑着白马缓缓而来。
她呆住了,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那人走近,跳下马。
此时正值仲春,她恰好站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面,微风徐徐,花瓣簌簌飘落。
两人目不转睛看着彼此,薛拂烟眼中尚有泪光,最后在他微笑的容颜中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