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帘栊》春归无寻

3、第3章

　　薛拂烟吓了一跳，赶紧走出去，只见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靠着门槛跌坐在地上。

　　薛拂烟起先很惊恐，但下一刻看清那人面容时不觉怔住了。

　　岑冽。

　　康承二十一年，在罗阳城当质子的萧璟因为西周皇室发生政变而受到波及，历尽艰辛逃到汉阳关，被戍守关外的大将军岑绍北所救，之后在其子岑冽的护送下回到大梁，不仅如此岑冽后来还助他平定太子判乱，顺利登基，现在为武德司总指挥使。

　　这个人堪称萧璟的左膀右臂，对薛拂烟更是有救命之恩。

　　康承二十三年，她和萧璟在骊阳山一带走散，之后遭到不明人士追杀，误入青诡禁林，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是岑冽不顾性命之忧，孤身进入林中把她救了回来。

　　因为这件事他后来更加受到萧璟器重，薛拂烟对他也甚是感激，只不过岑冽为人冷漠，一板一眼，薛拂烟和他私下里的交集不多。

　　如果不是眼下他喝的醉醺醺的模样，薛拂烟几乎以为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喊道:“大人。”

　　岑冽虽然睁着眼，但眸中分明没有焦距:“有酒吗？”

　　原来是为了酒而来。

　　薛拂烟松了口气，有心想劝他别再喝了，但话到嘴边又顿住，接着走到里间搬了一坛桃花醉给他。

　　岑冽直接拔掉塞子就往嘴里灌。

　　借着里屋透出来的微弱亮光，薛拂烟发现他眼角微有湿润，接着竟缓缓滑落一滴泪。

　　她不禁愣住了。

　　岑冽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甚至比萧璟还要冷漠，薛拂烟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任何情绪，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她被软禁前一个月，当时薛牧已经被关入大理寺狱，她找萧璟求情未果，狼狈回宫途中还被容贵妃奚落一通。

　　她其实性子也算刚烈，当着容贵妃的面一点端倪不露，但离开后却再也忍不住，一头走一头落泪，就是这时在拐角处遇到了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冷漠的他会在她走过去时喊道:“娘娘。”

　　她回首望着他。

　　他垂下眼眸:“薛将军罪名未定，一切或有转机，请娘娘保全自己。”

　　当时她以为薛牧入狱是被奸人所害，因而内心是极悲哀的:“哥哥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对圣上和大梁赤胆忠心，却没料到最后竟是这个结局。”

　　他抬眼看着她，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悲悯的情绪，不过仅仅一瞬，复又低头，还是那句:“往后很长，请娘娘一定保全自己。”

　　如果她最后不知道这一切另有恩怨，那或许还会寻觅一线生机，但知道后可谓万念俱灰，哪怕没有萧璟赐死也绝不会苟活于世，又何谈保全自己。

　　那一道转瞬即逝的悲悯，于她而言终究是虚妄。

　　待薛拂烟从上一世的纷繁复杂中回过神，岑冽已经抱着空了的酒坛睡着了。

　　冬寒腊月，为着曾经的救命之恩，她绝不能让他在这儿躺着，于是费了好大力气把他弄到里间床上，自己则去前院酒坊待了一夜。

　　*

　　两天后，薛拂烟回到永定候府。

　　一进照月阁便看到邓姨娘和孙雪槿还有孙芳槿坐在房中，一人捧着一盏茶，见她进来了也没有要起身之意，只有孙雪槿笑着问:“四妹妹回来了？此趟宫中之行可还顺利？”

　　薛拂烟淡淡笑了下:“左不过是件差事，只要没出错便行。”

　　话虽这么说，但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可不是件普通差事，大梁名酒不下数十种，唯一能得帝王青睐的便是桃花醉，孙府因为祖上跟随太祖皇帝立下战功而被封永定侯，袭爵到孙平修这一代已渐式微，如今有了这份荣耀，总归是长脸之事，况且孙玉槿每回离宫内侍监总会赏赐点东西，或绫罗绸缎，或金钗玉石，孙玉槿因为貌有缺陷，从来也不刻意打扮自己，这么一来就便宜了邓姨娘母女三人。

　　薛拂烟方才一进来便明白了她们的目的。

　　谢夫人乃侯府当家主母，且娘家原也有权有势，自然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但邓姨娘就不同了，小门小户出来的，一则眼皮子确实有些浅，二则反正孙玉槿用不上，那她们不要白不要么。

　　头先还会跟孙玉槿客气一番，久而久之竟成理所当然了。

　　薛拂烟这都进来有一会了邓姨娘依然巍然不动慢慢品着茶，那边孙芳槿则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锦盒。

　　薛拂烟不动声色，把锦盒往香迟手里一放:“收起来。”

　　那母女三人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以前孙玉槿回来都是直接把东西捧到面前任她们挑的，怎么这次反倒收了起来？

　　香迟反应也快，马上应了一声:“好的姑娘。”

　　说完捧着盒子一径往里屋去了。

　　孙芳槿是个急性子，马上问道:“四妹妹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怎么一声不吭收了起来，是怕我们瞧见吗？还是自己留着戴？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这副容颜也就别折腾了，倒是素净一点看着顺眼些。”

　　薛拂烟假意叹了口气:“三姐姐误会了，我也不想的，可临回来之前张常侍说了，叫下次进宫戴着呢。”

　　孙芳槿第一反应是不信:“他还管这些？”

　　“那当然不管，可下次进宫乃元日，怎么也得穿戴一新，所以张常侍就提醒了一二。”薛拂烟说完故作不安看着她，“三姐姐这是生气了吗？”

　　“我……”

　　“这有何气可生？”邓姨娘似笑非笑瞅着薛拂烟，“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凭你自处，谁也说不得，说实话倒也不是多值钱物件儿，只是不拿着好像慢待你似的，现在既然你自己能用上那再好不过，行了你才刚回来，歇着吧。”

　　她说完带着孙雪槿和孙芳槿离开。

　　一到外面孙芳槿就抱怨:“那小蹄子肯定说谎了，分明自己不想给我们，倒推到别人身上。”

　　孙雪槿也若有所思:“四丫头从来不是有心机的人，怎么这次一反常态？莫不是受了谁的挑唆？”

　　邓姨娘不以为然道:“甭管是不是，且让她戴去吧，总要亲身经历才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

　　孙雪槿和孙芳槿听了不禁掩面而笑。

　　屋子里，香迟见那三人去远了才道:“姑娘总算硬气一回了，从前不知白填补了她们多少东西。”

　　薛拂烟笑了笑:“你倒心疼的很。”

　　香迟气鼓鼓的:“论理这话不该我们做下人的说，邓姨娘也太会装好人了，明明自己得了便宜，结果还说是替姑娘着想，也就姑娘耳根子软说什么听什么，但凡厉害点的，她哪能越发蹬鼻子上脸？”

　　薛拂烟嗤一声笑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嘴巴这般能说？”

　　“以前说了也没用啊？”香迟说完瞅着她，“姑娘，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薛拂烟微微一笑，“那你说好是不好？”

　　“当然好了。”香迟走过来道，“人善被人欺，姑娘越硬气才越好呢。”

　　“傻丫头。”薛拂烟叹了口气，“行了你先出去吧，我身上酸疼，歇一会。”

　　待香迟离开后，她走到妆台前坐下，启开妆奁，里面有一面小镜子，她探过去看了看，镜中人倒也肤如凝脂，唇红齿白，唯一瑕疵之处便是脸上那个胎记，生生折损了七分美貌，若是能消除，等过两年长开了必定是个美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

　　前世偌大的皇城但凡提起薛皇后是众口一词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就连视她为眼中钉的容贵妃也曾坦言第一次见面便为她的容貌所折服。

　　那时候薛拂烟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长得这般好看，萧璟多少会因此喜欢她，宠爱她，可是没有，直到死他看她的眼神都没有丝毫爱意。

　　所以重生后薛拂烟理所当然认为美貌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甚至还是个祸患，前世她顶着那张闭月羞花的脸非但没有得到萧璟垂怜，反而招致一众后妃的妒忌，尤其以容贵妃为首，处处针对暗算她，要不是有若琬在，只怕她都等不得萧璟赐的鸠酒便已香消玉殒了。

　　虽然这辈子她注定不会再和萧璟有任何瓜葛，但那些事总归在心里留下了阴影，因此反而觉得脸上有瑕疵是好事。

　　如果说桃花醉是她的保命符，那这脸上瑕疵便是平安符。

　　薛拂烟恍然了片刻，又朝镜中看去，这次因为角度问题只映出一双翦水秋瞳，她看着看着，某个瞬间忽然心惊肉跳，“啪”一下合了妆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