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玩偶的祷告 ...
-
那年寒假,学校留下毕业班补课。一天,班主任说大家学习太紧张了,安排晚上搞个联欢晚会,大家放松放松。
她的娘正好来送米。按习惯她娘会和她挤着睡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走的。班主任老师一直对这位尖子生的家长心怀敬意,就诚恳地邀她和另几个送米的家长一同参加。
晚会的节目都是大家即兴表演的。有唱歌的,跳舞的,吹笛子的,朗诵诗的,还有模仿秀的,现场气氛非常好。
她的娘看得兴高采烈。
轮到雨菡表演时,她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支歌吧。这时她同寝室的同学起哄了,要唱就唱《天仙配》吧,你唱那个唱得可好了。
她红了脸,但大方地同意了。这时负责组织晚会的班长站了起来,那段黄梅戏是男女对唱的,你唱七仙女,我来配董永吧。
这时她看到她的娘脸色有些不自在了。她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在意。她走上台去,和班长站在一起,唱了起来。
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班长唱: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她唱:你耕田来我织布。
班长唱:我挑水来你浇园------
当两人合唱到最后那句“你我好比鸳鸯鸟”,还没来得及唱“比翼双飞在人间”时,只听一声尖叫“不要唱了,不要唱了”!
是她的疯娘。
台上正引吭高歌的两个少男少女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她的疯娘脸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定,气急败坏地冲上台来,拉着她就往台下走:“不许唱了,不许唱了!”
她挣扎着:“妈,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她的脸上挨了一耳光。她的疯娘怒吼道:“谁叫你和男人一起唱的?伤风败俗!”
羞辱、委屈、不解、愤怒,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妈,你,你打我?你不也常唱这首歌吗?”
她的疯娘象一头狮子,面目扭曲,厉声叫道:“我说不许唱就是不许唱,这首歌和男人一起唱就是流氓歌。”
莫名其妙的班长想上前劝解,可刚说声阿姨,就被她的疯娘一口浓痰“呸”了回去:“你这个流氓,你想打我荷花儿的主意,门儿都没有,你那点打猫心肠瞒不过我去。”
她的疯娘拖着她往门外走,口中骂声不绝,力气大得连班主任老师都拉不住。哭闹声惊动了其他班级的老师,大家都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老师合力才把雨菡从她疯娘手中夺下来。
语文老师姓何,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女教师。平时她最疼爱雨菡,她拉住雨菡问:“发生了什么事?”
雨菡痛哭:“我妈,我妈她,她-------她的疯病犯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她的娘神情的确不太正常。她目光灼热,神情激动,全身颤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拼命抓扯自己的头发,口里喃喃有辞,却听不清她在骂些什么。
校医赶过来,给她的疯娘打了两针安定,她的疯娘才慢慢平静下来。大家把她的娘扶到医务室的病床上躺下。她抱着她的娘,她的娘象虚脱了似的,靠在她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在她的疯娘刚睡着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何老师还有班长在旁陪着她。
她抽抽噎噎着,简单地讲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她隐瞒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只说她的爸爸在她还没出世时就死了,她的娘也因此而气疯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医务室里只回响着她伤心的哭泣声。
班主任张老师歉疚地说:“雨菡,平时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我总以为你样样都那么出色,根本不需要我们当老师的操心,没想到你家里是这个状况------”
何老师说:“张老师,你和田波先出去吧,你们都是男同志,别让她妈醒过来后再受刺激。雨菡就交给我吧,现在这种情况交给我们女同志收拾最合适。”
医务室里只剩下了何老师和睡着的疯娘。
雨菡慢慢止住了哭泣。
今晚的事太突然了。快十八年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疯狂过。以前不管怎么发病,她对她都保留着一分清醒,她从来没骂过她,更没打过她。可今天,她却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骂她,打她。她不知道自己和男同学合唱一曲黄梅戏,而且这曲黄梅戏母亲平时也爱唱,怎么就会惹得母亲疯病发作。
何老师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又看看她疯娘的脸。突然问她:“你是不是跟你妈姓的?你妈是不是也姓杜?”
她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何老师没有回答,又问:“你妈是不是叫杜丽华?你爸爸姓什么?”
她更吃惊了:“我妈是叫杜丽华,我不知道我爸爸姓什么,她从没告诉过我。”
何老师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泪光,看着病床上的疯娘,自语道:“丽华,十八年不见,你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啊!”
她转头看着惊愕的雨菡,满脸慈爱:“孩子,我和你妈是同学啊,十八年前,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师范学校读书。你妈当年,是我崇拜的偶像,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知道,你妈当年多么优秀,多么有魅力啊,怎么她这些年来的命就这么苦!”
雨菡愣住了。她的身世她的母亲和外公从没对她讲过。可从村民的指指点点,和婆婆及干爸的口中,她知道母亲当年是村里最漂亮、文化最高的女人,她在县师范学校读书时失了身被开除了。外婆气死了,她妈妈就疯了。她母亲当年的遭遇在她来说是一个谜,她一直想知道,一直想揭开,可一直没机会。
她母亲清醒时,她追问过,她母亲只是摇头,执意不说。
她就恨恨地说:“他害了你一辈子,也害了我一辈子,将来我一定替你找到那个人,帮你报仇。”
她的母亲不许她这样说,也不许她恨那个素昧平生的人。她母亲说:“我没有资格恨那个人,当年我们是你情我愿的;你有资格恨那个人,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恨他。”
她也就不再提了。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生一定要找到那个人,让他为母亲这一生的痛苦,为她这一生的痛苦付出代价。
虽然她不说,但她母亲明白她的心思。
在头脑清醒时,她总是不忘劝解她:“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怎么做,你的不幸我也有一半的责任。可是我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快乐,不要一直生活在仇恨里。你将来也会谈恋爱,也会遇到让你心动的男人,你可以尽情地享受爱情的甜蜜,但爱情带来的不仅是甜蜜,还有伤害。如果你将来受到了伤害,希望你学会宽恕,只记得甜蜜,忘了伤害。”
每次她都只是听着,不说话。
她母亲就长叹一声,忧郁地走开。
现在她却突然遇到了妈妈当年读书时的同学。她埋藏已久的疑问一下子冒了出来:“那你知道当年我妈和我爸的事吗?”
何老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应该由你妈妈自己来告诉你。如果她自己都不愿说,我们更不能说。”
雨菡冲动地说:“我妈这些年啥都不肯说。我和我外公,谁都不知道那个坏男人是谁!”
何老师说:“雨菡,人不是只有好坏之分的。你的生父不是一个坏男人。”
雨菡恨恨地说:“不负责任难道还不算坏?只顾自己而不顾我妈的生死、我的生死难道还不够坏?”
何老师说:“他不是坏,他只是太懦弱,不敢面对现实,不敢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雨菡哭了起来:“何老师,您知道我和我妈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哭着,把她的疯娘和她这些年的遭遇讲了出来。
等她讲完,何老师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真没想到会这样。当年你妈被开除了,我想去找她,安慰安慰她,可是我正忙着毕业分配,就先搁下了。等我这边忙完了,工作落实了,我再到乡下去找她,却找不到她了。你外公恨你妈不争气,连带我也恨上了,他不肯给我讲你妈的情况,只一再追问我那个男人是谁,我不敢说,你外公就拿着扫帚把我赶出来了。我只是听村里人说,你外婆被气得喝农药自杀了,你妈被嫁到山上去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我想他也想不到------”
她正想进一步追问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床上有了响动,她的疯娘醒了。
她的疯娘茫然地望着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看到满脸泪痕的女儿,吃了一惊:“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雨菡委屈地望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含糊地说:“妈,你刚才又犯病了。你还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疯娘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打了你吗?我刚才干了些什么?”
她忍着泪说:“没什么,刚才您只是突然犯病了,又哭又笑,还抓着我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疯娘也哭了起来:“荷花儿,我------我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怎么说犯就犯,连你都打起来了?”
何老师泪眼婆娑,牵起她的疯娘的手:“丽华,你还认得我吗?”
疯娘迟疑地看着她:“你是------哦,想起来了,你是我荷花儿的语文老师!”
何老师哭出声来:“是啊,可我还是你的同学,你最好的朋友啊,我是何素珍啊,你忘了,当年师范学校70级一班------”
疯娘的眼中一下子射出凛冽的光来。
她盯着她看了半晌,记忆一下子苏醒了,眼光慢慢温和起来,感伤起来:“是素珍啊,好多年不见了。我说呢,怎么荷花儿的语文老师看起来这么眼熟,就象是我多年不见的一个老熟人似的,原来是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何老师说:“好,好。我分配到县一小,后来一边教书一边又自考修完了本科,就调到县中来了。没想到,你的女儿居然会成为我的学生。”
她温和地对雨菡说:“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和你妈有话要谈。”
雨菡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出了门。却只在门外转了一圈又悄悄猫着腰钻到了窗户低下。
只听何老师和她的疯娘哭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何老师用嘴角朝门外一呶,悄声问:“雨菡就是当年那‘董永’的女儿?”
疯娘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制止了她:“不要说了。当心她会听见。这丫头鬼得很,她会偷听。”又四处张望了一下,郑重地朝何老师点了点头:“我就这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在校医务室的窗户低下,杜雨菡第一次听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只言片语。她也暗暗在心中重新发了一遍誓:这辈子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他补不补偿我没关系,他必须补偿我母亲。如果他不能补偿我母亲,我也不能让他好过。
她一直在心中把生身父亲称作“那个男人”,她不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
虽然杜雨菡还没有讲到她最终是否找到了她的生父,是否实施了报复,但我知道,象她这种外表柔弱、内心刚烈的女子,一定是说得到做得到。
我已经预感到她未来的悲惨命运:一个天生丽质、心比天高的女子,却是这样的身世,这样的性情,她的未来能幸福吗?
第一晚的电话采访就到这里结束了。这一次,我们在电话中足足谈了6个小时。虽然还没进入故事的高潮,但从目前的情节铺垫看,后面发生的事更会更加曲折,更加惊心动魄。
挂断电话后,已是凌晨4时。我无法入睡,干脆起来,先把录音笔中录下的内容传输到电脑中,简单整理了一下,再把这段录音发送到安美的邮箱中。
我想雨菡的目的不外乎是要找到那个当年推她入江的负心汉,安美能帮上她的忙,而且她不排斥安美的介入。
直到天色微明,我才上床入睡。我一直睡到下午2时过才醒来,但睡眠的质量很差,我不停地做梦,不再梦见自己被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跟踪,我梦中的画面是零乱不堪的片断:有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白发苍苍的黄氏太婆,还有一个秀丽的少女,站在细雨纷飞的梨花树下------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李楠打了电话。
他很快赶了过来,还帮我叫来了丰盛的外卖。他没有问我昨晚的采访情况,他已经习惯不打听我的工作内容。只是提醒我不要太累。他还约我出去共进晚餐。可是我食欲全无。
我现在只有一个欲望,一个强烈的欲望:见见那位杜雨菡,早点完成后面的采访。
从业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心甘情愿地听凭采访对象的意志,踏着她安排的节奏前进。我甚至已不是特别在意这个故事最终成为节目的可能性,我更在意听完这个故事,了解这个故事,走进这个故事。
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的工作状态,可是我已身不由已。
下午,我们再次用短信联系。她说今天我们暂时还只能电话联系,晚上10点,她会准时给我电话。后天晚上,我就可以到她家中详谈。
对她的安排我只能听从。她已完全掌握了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