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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玩偶的祷告 ...

  •   这时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零时。
      话筒那边,突然想起一阵奇特的合弦弦律。就和3个多小时前我在“往事”咖啡吧外听到的弦律一样。
      此时的杜雨菡在我脑海中,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符号,而是一个轻盈的背影,一头长可及腰、随风飘动的秀发。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的手机响了,您稍等一下。”
      我听到她接了手机,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
      她一共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柔柔地:“我正在向沈主持讲我的故事,你明天再打来。”第二句冰冷而坚决:“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决定了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你也不能。”
      她挂断电话,又过来和我聊:“已经12点了,要不要明天再聊?”
      我说:“没关系,我们做新闻的,只考核工作量,不打考勤,一般也不用坐班。我平时也要凌晨一两点才睡。现在听了你讲的事,我更睡不着了。”
      她诚恳地说:“谢谢你,你是第二个听我讲自己身世的陌生人。”
      我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心里却在想,那第一个这样耐心听她的倾诉的陌生人是谁?是那个画上对着月亮向她盟誓的男人吗?那个男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打开她的心扉、走进她的心房的吗?他对她的爱,就是在她最荒芜的时候,趁虚而入、播种于那片沃土,占满她整个世界的吗?
      她继续往下讲:“我在黄家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很压抑。我6岁那年,我外公想让我上学,可我婆婆和我干爸爸不肯------”
      黄家母子不同意让小雨菡上学,一来是家里没那份闲钱,二来他们认为,她的疯娘就是因为有文化,才会变得“不本份”,她不能走她娘的老路,“一个女孩儿,会数数,会算帐就可以了,文化太高将来连婆家都不好找。”
      黄家搬出了这个理由,她外公也无可奈何。她外公只好经常把外孙女儿接回家,自己来手把手地教她读书识字,书法绘画。少了张嘴吃饭,黄家母子自是求之不得。
      雨菡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一教就会,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学完了小学五年的课程,书法、绘画也有了一定基础。
      1983年,她外公试着让9岁的小雨菡参加了当年的小学毕业考试,结果她竟考了个全乡第三名。
      “小才女”之名再度传开。她外公的压力也随之而来。初中的语数地历他都还可以教,可是他不会英语。他想送小雨菡上中学,可凭他一人之力,他承担不了学费,而且9岁的孩子也没有住校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
      他只有把孩子继续留在身边,买来初中课本给她讲课。英语只有等将来有机会读中学时再补。
      雨菡学习很刻苦,她不满足于她外公教授的东西,还自己四处找书读。她外公经常在暗地里抹眼泪:“这孩子投错了胎呀!”
      幸亏有了她外公,她的灰色童年才有了一抹亮色。12岁时,雨菡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由于早熟,她看起来象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了。
      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引来村里众多男人的垂涎。
      有一天晚上,她外公带她去看望她的疯娘。晚上就住在“婆婆”家。
      半夜里,她挨着她的疯娘睡得正香,一个黑影摸到床前捂住了她的嘴。
      她的挣扎惊醒了她的疯娘。疯娘不要命了似地和那个黑影搏斗。
      黑影骂了起来:“疯婆娘,你还敢跟我动手,你活得不耐烦了,你不能生了,你欠我们黄家的,你女儿就该替你偿还------”
      她这才听出这黑影竟是她的“干爸爸”。
      平时逆来顺受的疯娘这时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已年过五旬的黄世发被正当壮年的疯娘抓咬得浑身是伤。
      搏斗声、辱骂声惊醒了她的外公还有她的婆婆。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屋里来。
      她哆嗦着点亮油灯,看到她外公怒目圆睁,手里抓着根扁担,低声吼道:“黄世发,你敢动我外孙女一根汗毛,我就劈死你!”
      黄世发抱着头,蹲在地上哭骂起来。
      她的疯娘一把抱住她,不停地颤声安慰她:“不怕,荷花儿,我的小荷花儿,有妈在,谁都别想欺负你------”
      她那白发苍苍的婆婆一看这阵仗,既没骂,也没哭,二话没说,转身冲进屋里拿了把算盘出来,接着从柜子里翻出个皱巴巴的小本本,开始一五一十地算起帐来。
      噼哩啪啦拨拉了一阵子,黄氏太婆指着她外公说:“亲家公,你先别气,这股子帐咱两家得慢慢算哩!当年你女儿是咋个进的我黄家的门,你是晓得的,我们为啥会同意这门亲事,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你也是晓得的。你现在心里气,我心头还苦哩!”
      “谁家的媳妇是怀着别人的种进的婆家门?谁家的媳妇进了婆家门,还没洞房就开始坐月子?我老太婆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种怪事。这些气我都忍了!怪就怪世发他爹,当年拖到那口气紧到不断,害苦了儿子一辈子。四十好几了还不晓得女人是啥味儿。我不能让黄家的香火在我手里断了,才做主接你女儿过门。哪晓得,你女儿这些年来连个蛋都不下,我们真是亏了老本了------”  
      她外公象泄了气的皮球,颓然说:“那你也不能打我外孙女的主意啊!你没见过媳妇进门就坐月子的,我也没见过当爸爸的□□女儿的。”
      “哼,啥子爸爸女儿的,”黄氏太婆冷冷哼了一声:“我儿子姓黄,你那外孙女儿可是姓杜啊!母债女还,你女儿欠我黄家的债,得让她女儿来还!”
      疯娘惊恐地叫起来:“啊,不,不!”
      她外公气得浑身直颤:“放屁,放屁,简直是放屁!”
      一番争吵怒骂之后,黄氏太婆指着算盘说:“你要去报派出所你就去报,这是我黄家的家事,我不信公安就能管得到。你不同意也可以,你把这些年你女儿、外孙女欠我的债结清楚!少算点,你也得赔我1500斤谷子,1000斤麦子,还有5000块钱!”
      这笔债,清贫一生的外公如论如何也还不起。但无论黄家母子咋个逼,倔老头就是不答应黄家的要求:“除非杀了我,你们绝不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丫头她妈已经毁了,不能再毁了她!”
      后来,两家的矛盾惊动了乡村两级干部和乡派出所。懂点法律的外公替女儿提出了离婚。
      这一下轮到黄世发着慌了。他已经年过五旬,除了这疯女人,他不可能再讨得到老婆。
      何况这疯老婆还正年轻,依然美丽。
      但她外公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我女儿年轻时虽然犯了错,但也不能和禽兽生活在一起。”
      她的疯娘此时出奇地清醒,她一步不离地跟着女儿,眼光象老鹰一样犀利,谁敢多看雨菡一眼,她就狠狠地盯着这个人,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母老虎。
      当派出所的警官向她做调查笔录时,问起那晚的情况,她居然非常清晰地说:“他想糟踏我的荷花儿,他是个禽兽。我不和他过了,我要回家。”
      在乡村两级妇女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官的帮助调解下,杜雨菡和她的疯娘,结束了自己12年噩梦一般的生活,回到了她外公家里。
      黄氏母子起初不干,黄氏太婆甚至在派出所里以头撞墙、躺在地上装死。但当她听说她儿子的行为,已构成“□□幼女未遂”,可能被判刑时,她一下子老实了。
      她以不再追究她儿子的责任为条件,在调解书上捺了手印。
      12岁的雨菡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离开黄家时的情景。
      那天,她的疯娘继续保持着少有的清醒,仔仔细细地收拾着东西。
      她的干爸抱着头坐在门槛上,用干枯的手揪着头发。
      黄氏太婆病倒在床上,用手揉着胸口,长一声短一声地伸唤。
      她外公牵着她的手,站在院外的梨花树下。已是晚春天气,天上还飘着小雨。满树梨花已开败了一半。冰冷的雨丝落在她脸上,零落的梨花瓣沾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皮肤出奇的冷,心头却是出奇的热,眼前的场景是出奇的压抑,心里却是出奇的轻松。
      她想,以后不会再有黑影半夜里来捂她的嘴了,也不会再听到竹条子抽在娘的皮肉上的闷响了。
      但她会经常想起干爸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的身影,会经常想起白发如霜的婆婆坐在油灯下帮她缝补破袜子的情形,会想起干爸爸和婆婆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
      她的疯娘把娘儿俩不多的几件衣服,叠好,包在蓝布包里,走进婆婆屋里,跪下来,给黄氏太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她仍是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一滴泪。
      黄氏太婆长叹一声,流下泪来:“你走吧,走了也好。这12年是一场梦啊!这是我们的命,也是你的命。”
      她的疯娘出了门,牵过她的手。
      她默默地紧跟着娘的步伐。
      前面是她外公蹒跚的脚步,身后则跟着她干爸已显得佝偻的背影。
      黄泥浆子路,在他们脚下慢慢延伸,延伸。
      她干爸远远跟着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什么话也没说,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
      进了家门,放下包袱,疯娘用破木勺舀了一勺水,递给站在门外的干爸。
      她干爸不接,摇摇头,不说话。满眼是泪。
      她外公有些不忍,低声说:“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她干爸还是摇摇头。
      在门外细雨里呆立了片刻,他慢慢转过身走了。可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回头来,对她疯娘说:“将来我妈走了,你来送送她?”眼神里满是哀求。
      她疯娘点点头。
      她干爸又把那充满哀求的眼光转向她:“荷花儿,将来我走了,你会不会给我烧点纸?”
      12岁的她已懂得什么叫“走了”,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疯娘替她说了:“会的,要是你走在我前头,我会叫她给你披麻戴孝,每年清明我会和她一起给你还有你妈烧纸。”
      她听娘这样说,也就跟着郑重地点点头。
      她干爸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揩了揩眼角,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她干爸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幕里,她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似乎是一滴雨珠。
      她一抬头,就看到疯娘的眼中充盈的泪水。那一刻,她有个模糊的感觉,疯娘虽然疯了,心头还是明白的。  
      此后她的疯娘的病情时好时坏。但总的情形比在黄家好。好的时候她还会一边给她做鞋垫,一边教她唱歌。疯娘的嗓子很好,歌声嘹亮,总是让她听得如痴如醉。
      她记得疯娘最爱唱的是那首黄梅戏片断《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她每次唱这首歌时,脸上就会突然布满红晕,眼睛变得明亮起来,神情变得妩媚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娘长得可真美。这时的娘步履轻快,做什么事都不会出错。我这才发现原来娘也有快乐的时候------”
      杜雨菡讲到这里时,忍不住轻轻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她的歌声非常动听。她沉浸在回忆里,我的心浸在苦涩里。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她讲得这样细腻真实,这样动情,对那些不幸的人,不幸的事我仿佛已感同身受。
      我说:“你唱得一定和你妈妈一样好听。”
      “不,我妈妈比我唱得更好听,”雨菡认真地说:“因为我只是用嘴在唱,她却是用心在唱。”
      我敏感到,她妈妈的不幸一定和这首歌有关。但我没有问,我知道雨菡自己会慢慢告诉我所有的故事。
      时针已经指向凌晨2时,可我毫无倦意。她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我,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情绪而去,时而叹息时而流泪。这一方面是职业习惯,一方面也是天性使然,我是一个最适合当听众的人。
      雨菡很体贴地问我,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得到否定答复后,她继续往下讲述。
      命运似乎有了一些转机。
      由于和黄家闹离婚的事惊动了派出所和乡政府,雨菡和她母亲的遭遇引起了乡政府妇女干部的重视。在那个热心女干部的帮助下,杜家开始得到一些特殊照顾。
      村上每个月会秤30斤谷子、15斤麦子、2斤菜籽油送到她家,还会另发5元钱补贴。雨菡被送到乡中学念初中,学费全免,课本由学校老师帮着找上届学生借。上学前,老师特地给班上同学打了招呼,谁也不许歧视雨菡。
      这是雨菡第一次开始和除了她家人之外的人接触。她羞怯得象只小兔子,在学校里整整一天都难得说上两句话。
      但她的学习成绩却非常好,第一学期就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加上她的聪明善良,她很快赢得了全校师生的尊重和喜爱,要不是她的疯娘经常到学校来给她送饭,人们几乎会忘记她是“杜疯子”的女儿。
      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的改善,让雨菡活泼的少女天性开始复苏。她和大家的交流渐渐融洽。她外公紧皱了多年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
      她的疯娘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犯病的时候越来越少。她十四岁那年春节,破天荒的,她的疯娘给她扯了五尺素花棉布,给她做了件新棉袄。沉寂了十多年的杜家开始有了笑声。
      十五岁时,雨菡以总分第一的好成绩考进了县重点高中。乡政府为她出具了“特困户”的证明,学校爱惜人才,不仅减免了她所有的学费,还决定每个月发给她30元奖学金。
      她如鱼得水,学得很轻松,课余时间还参加了舞蹈训练班和国画班。她性格有点内向,不适合当班长,但学习委员一职却非她莫属。
      由于隔得远了,她的疯娘不能象以前那样,每天到学校里来送饭、接她回家了。但每个月底,她的疯娘都会到学校里来探望她。
      女儿是她的清醒剂,她对女儿思念的积累不能超过一个月,否则就会爆炸。
      从村里到县里有70多里山路。为了省下来回5元钱的车费,她的疯娘总是走着来,走着去。
      那时在县中读书的乡下孩子,都是自带大米到学院换饭票,再花钱买点菜票就行了。她的30元奖学金只够每天的菜钱。米还得自己带。
      她最爱吃她娘做的咸菜和豆瓣酱。每次来时,她的疯娘不仅会背30斤大米,还会带一大瓶咸菜和一大瓶豆瓣酱,再带几张烙得黄黄的饼。咸菜和豆瓣酱会放很多的菜籽油炒过,饼里会放鸡蛋和韭菜。
      这70里山路很崎岖,难为疯了的娘记得那么清楚。每次都是天不亮就出发,走到学校时日头已经偏西。
      她每次都在校门口接她的娘。在这里,没有同学知道她的娘是个疯子。她的娘平时疯疯颠颠,穿得又脏又乱,可每次到学校来,她都会记得洗澡,换衣服。
      她的娘不知道在乎自己,却知道在乎她的感受。她的同学只知道她的娘穿得很朴素,但长得很漂亮;她的娘不爱说话,但非常爱她。
      接着了娘,她会马上端来热水帮娘擦汗。这个举动总是让她的疯娘受宠若惊。她的娘把米送到食堂后,就会取下挂在肩上的一个油布包袱,故作神秘地问她:“荷花儿,你猜我还给你带了什么?”
      她知道那里面装的必定是咸菜、豆瓣酱、还有鸡蛋韭菜饼。但她总是故意皱着眉,猜这猜那。她的疯娘就会得意地笑起来:“猜不着吧?荷花儿?你瞧,是你最爱吃的东西哪!”接着就把那三样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
      她会夸张地跳起来,在她娘脸上亲上一口,然后一阵大嚼。一边嚼一边问娘吃不吃,娘总是说:“嗨,早吃过了!”看她吃得那么香甜,她的疯娘就会露出满足而欣慰的笑容。
      她感到,她和她的疯娘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让她感动。
      但她高三那年,出了一件意外,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她的娘是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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