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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昭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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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贞九年,冬至。
大魏京城。
虽值正午,却天色暗沉、寒风瑟瑟,瞧着一场雨雪即将来袭。
皇宫西南角,是贵人们绝不会踏足的下三宫所在,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些低等粗使奴才。
有的,甚至至死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曾拥有。
无足轻重,更无人挂念。
或许是今日天气乍凉的缘故,宫人们都匆匆干完了活,不知躲哪个屋檐子底下暖和去了。
年久失修的宫道上,晃眼可见一六七岁的小女孩,枯黄的发丝用根木棍随意挽就,双手紧紧拢于袖中,急步而驰。
明显宽大单薄的补丁棉袄堪堪罩住她瘦小的骨架,也不知那是否真能挡风耐寒?
除了脸上、身上瞧着干净,没有太多污渍,要说女孩是大街上的乞儿也不为过。
倒是和这世人眼中最富丽奢华的皇宫格格不入。
小姑娘面色清冷,只捡了偏僻的小道走,听着人声就躲,似是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按理,皇宫之中也确实不该会出现如此年岁的女孩。
要说是刚采买进宫来的奴婢,也稍微稚嫩了些。
这便是昭昭。
昭昭出生在冷宫,是冷宫中不知哪位先帝爷的失宠嫔妾偷藏养活的,且那嫔妾近年来失心疯越发严重,时常癫狂认不得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她。
就如今日,昭昭寻了几处,都不见那嫔妾的人影,可屋中残粮已尽,她从昨夜起便未曾进食。
昭昭无奈,也只能趁此无人之际偷溜出冷宫,想去厨房找些吃的。
下三宫的奴才是不配从御厨房拿吃的,随便一隅支个小厨房也就够用了。
粗使奴才嘛,左右不用吃太复杂的,填饱了肚子有劲就行,是以一日三餐除了白米饭便是馒头,起一锅就是一日的伙食。
好在此时已过了饭点,厨房里并没有人。
怕人起疑,昭昭只拿了个尚有余温的馒头急急揣在怀里,丝毫不敢耽搁地转身往回走。
突然几道脚步声接近,昭昭脚下一顿,慌忙环视四周后,找着棵树闪身躲了起来。
她刚踮起脚尖,两个手端托盘的小公公便自拐角处入眼,听得其中一人抱怨道:“这鬼天气突然就冷得冻人,我往年过冬的棉服都还未来得及寻呢。”
与他同行的另一人则兴致缺缺,语带担忧:“瞧这天色似有大雨,入了夜怕是会更难熬,外面那小子恐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还有闲心担心别人?”先开口的小公公闻言不屑反问。
不过要说那小子,确实有些可惜:“也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邱爷,不然不过是晚了半刻钟,何至于挨了顿板子还要罚跪的……说到底,咱们这种人啊……哎,都是命。”
话落,两人都只剩唏嘘。
他们的对话倒是让昭昭想起,方才她经过前边院子时是见着有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好像是犯了什么错,正被堵了嘴挨板子呢。
那小子,干木柴似的身板,却被两个壮汉强压在凳子上,两侧的板子是一下接一下密集砸下,可他却硬是咬牙没发出半句哼声。
若不是有管事的一直在上首喋喋不休训斥,昭昭还以为这板子不是落在人身上,而是单纯地在拍打衣物呢。
不过昭昭便是撞见了,也只冷眼扫过,没有生出半分怜悯。
非她冷血,实在是此般场景在人命如草芥的皇宫中再寻常不过了。
她亲眼见过的,就有两个奴才被活活打死,那血肉横飞的场面……
昭昭至今不敢想起。
等两人走没了影,昭昭才敢现身。
鬼使神差地,这回她没再刻意避着大道走。
没两步,果就见着那男孩还在受罚——直挺挺地跪在手臂粗铁链上。
远远望去,男孩低垂着头,虽瞧不清楚面容,周身的死寂之气却难掩。
此刻院子里就只剩男孩一人,昭昭胆子大了些,步伐竟朝着男孩的方向而去。
走至男孩身侧时,昭昭脚步放慢。
周围血腥味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没有去确认人是否还留有口气,她视线毫不掩饰地扫过男孩下身受刑的部位。
臀部附近,黑灰色粗布麻裤已被打地碎裂难掩,其间隐约可见殷红的皮肉。
当真是又一个皮开肉绽。
伤得这般重,竟还能直挺挺地跪着?
昭昭后退半步,视线再往上,她偏了头想要看清楚男孩的面容,却在触及时目光微顿。
长得倒是不错。
小小年纪稚气已脱,不难看出其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长大了必是少有的俊俏之人。
如果忽视他毫无生气、惨白如雪的脸色。
只是生得这般的人怎会在下三宫任人磋磨?
可转念……
昭昭苦笑摇头。
罢了,自己不也被人抛弃在这。
哦,自己还不如他呢,至少他有名有姓,有人知晓,而自己却如那见不得人的鬼魅,在此处偷生。
她又将视线落在男孩身上,不禁心中冷笑。
哼,都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了,竟还逞能地强撑跪着。
周遭又没人,如此傲气不知给谁看?
可惜是个短命的,倒白瞎了这幅硬骨头。
许是昭昭的视线停留太久,男孩察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僵直了身子。
又见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他余光偷瞥了眼,瞬间泄了强撑的劲。
还好,不是那些人……
身形微晃,干裂的嘴唇牵扯着动了动,男孩似是在说着什么话。
昭昭挪近,才听清楚他嘴里喃喃的是:“求……求你,救救……我,水……水……”
“不想死……疼……”
男孩的声音极小,支离破碎,若不是昭昭心下尚有几分触动,故意靠近了些,他那病猫都不如的话语怕是就要随风而散了。
不过……纵使听见了又如何?
自己尚且是个朝不保夕的,又哪里有本事去救个快活不成了的?
昭昭紧了紧怀里的馒头,不欲再搭理男孩,面无表情地决绝离去。
只是在转身时,意外和男孩四目相对,男孩坚毅求生的眼神倒是让她有片刻的动容。
说来也是不巧,昭昭刚摸进冷宫,又一道喑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干爹,那小子要是死了真的没事吗?昨儿个李才人还问起过他呢。”
怕被人发现,昭昭闪身躲在假山后。
或许是觉着他们口中的“小子”应该就是罚跪的男孩,昭昭好奇地偷摸瞅了一眼。
果不其然,刚说话的正是方才站在高位指使人杖打男孩的内侍。
不过他却没了刚才的颐指气使,浑身只有伏低做小。
昭昭忍不住心底吐槽,今儿还真是倒霉了,又遇上这等子阴私事。
那被唤作“干爹”的人,听到内侍的话,脸上不屑至极:“能有什么事?”
“哼,就算被贵人多瞧了一眼又如何,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等明日他死了,要是李才人再问起,就说那小子犯了事禁不住责罚没气了,谁还会真去关心他?”
这话倒是不假。
内侍心中稳定了不少,笑呵呵地从腰间掏出半袋子碎银,双手恭敬递上。
“干爹,这是有荣那孩子孝敬你的,以后还请干爹多多照拂下有荣,如果有机会……能叫他离开下三宫最好,莫要像了我……”
这下三宫里的奴才最是低贱,就如同那地上的泥,人人都能作践两脚。
他如今这般年纪已是没什么指望了,为今也只能想法子为有荣谋个出路。
有荣是他亲妹妹家的孩子,肯定要比在宫里现收的干儿子值得依靠。
后面两人还在预谋些什么,昭昭已无心再听了,干脆席地而坐,漠然拿出怀里早已凉透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等外面没了声响,两人似已离去,她才从假山后边出来,内心依旧不生波澜。
皇宫便是如此,不是说不刻意得罪人就能相安无事,要是不小心碍着了别人的道,自己还稀里糊涂地呢,小命说不定就没了。
只是在抬脚落步的瞬息,昭昭还是没忍住叹息一声。
为那个倔犟的男孩,也为自己。
突然,昭昭觉得似是有人轻手轻脚地往自己肩膀搭了个什么东西?
她冰冷的身子跟着一下子暖和了不少,但人也动弹不得了。
“小主,奴婢弄醒您了?”
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面前竟站着个穿淡樱色宫服的女官,正一脸关切地盯着自己。
昭昭愣了愣,脑子里也半是清醒半是迷茫,混乱不堪,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几个眨眼间,昭昭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舅舅送进宫来暗地里照顾自己的宫女——希芸。
而希芸见昭昭便是醒了也面色凝重、秀眉紧蹙,似是还没从梦魇中缓过神来,担忧问道:“小主可是又做那个梦了?”
她进来之时就见小主倚靠在窗边小憩,虽是睡着了,却似是不太安稳。
自从她进了宫联系上小主,与小主接触日久,才发现小主虽然处境艰难却机智聪慧、运筹帷幄,很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除非是……
做了那个梦。
梦的具体内容希芸也不清楚,小主闭口不提,她也不敢多问,只知小主每每做了那个梦总会沉郁上半日。
其实就连昭昭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时不时地就会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小女孩很明显是她,可那个男孩……
任凭昭昭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是谁。
这一切是梦又真实地不似梦,从小到大的艰难,明明她都记得,不曾失忆。
罢了,多想无益,还是正事要紧。
喝了杯凉水醒神,昭昭问道:“怎么样?西南那边传来消息了吗?”
想到自己今日冒险来冷宫的目的,希芸也正了脸色。
“刚得到的消息,世子又大获全胜,陛下宣侯爷进京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应该不用一月,侯爷就能回京。”
昭昭点点头,一切倒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看来,我那无情的父皇也是时候该知道,冷宫之中还有我这么个女儿的存在了。”
好戏即将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