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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欺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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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敛低语:“何止是五十年,我这一生,都会耗费在你身上。”
厉舟将竹筷放下,饮下滚烫的茶水,将视线落在何清敛脸上,从隆起的眉骨而下,用来展现人类神情的部位,都无波无澜,看起来很是冷淡。
水翦双眸点绛唇,任是无情也动人。
厉舟用手抬起覆在他肩背上的发丝,微微俯身,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像是在探究一朵花是什么味道。在何清敛伸手夺回之前,他便松开了手。紧接着,他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离开了这里。
这股味道,初闻时让他觉得亲切、眷恋,此刻却让他觉得难过。他在宫殿里沿着长廊缓慢地往前走,随手推开紧闭的门,扇扇门后无人,间间房屋空置。他越走,就觉得越冷。
可他身着狐白裘,全身都温暖无比,怎么会冷?
寒冬,装在他的心里。
长路走尽,他又往回。剑划破长空之鸣响袭至耳畔,廊外,何清敛正挥舞长剑,练习武功。
何清敛自幼时习武,日日复日日,没有松懈过,身姿挺拔、出手有力。厉舟站在原地,好生欣赏了一番,心中寒意烟消云散。
待对方收剑,他见其额角带汗,问道:“你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如此勤学苦练,为何不直接修仙?”
何清敛听到厉舟的声音,转身上前解释道:“我没有灵根。”
“你有,”厉舟说,“我昨晚疗伤时摸到了。”
“我真的没有,归一门早就为我探过。”
“你信归一门那帮废物,不信我?”厉舟的手按向他的腹部,说道,“要不然,我把它挖出来给你看看?”
何清敛迅速握住他的手,抬眸惊讶地望着他。
“灵根没有实体,”厉舟说,“否则,在你质疑我的那一刻,我就挖出来证明给你看了。”
何清敛听到这话后,没有将他的手往外推,反而攥紧,往里压:“你再探一次。”
手掌下是人类温热的肚腹,随呼吸起伏,灵根所栖之处,要更上面一些,手上移,兼之神识入体查探,厉舟道出:“水灵根,水克火,你能克我,难怪……”
修仙界一直在骗何清敛。
何清敛顿感荒唐可笑:“他们觉得我没有心吗?觉得我不会羞耻,没有抱负,活该被利用?”
他被铸金像,被供奉香火,表面上是家族的荣耀,人界的救星,背地里却只是一个没有灵根难成大器的普通人,他名不副实羞耻难当,怎么去坦然接受别人虔诚的跪拜?二十年如履薄冰壮志难酬,是巨大的痛苦,如锉刀磨去他的鲜活。
很奇怪,为何他们要阻止自己修炼?
“跟我修魔吧,”厉舟见他失魂落魄,认真地对他说道,“我不会骗你。”
“我不能修魔,他们骗了我,但是我不能骗世人。”
“你心里为什么要装那么多人?你的心里,只需要装你自己。”
“我不会,”何清敛避开厉舟的注视,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生来的每一刻,都是为了他人活着。”
厉舟将双手落在他的肩上,轻声说:“我教你。”
魔族的引诱,比妖族的惑术更为厉害,是由无上的权力、放荡的自由、率性的本真所构成。所以,仙界之下,人、鬼、妖、魔,魔族的势力曾经最为庞大。
然而此刻,魔族的凋敝与他引诱的失效同为不争的事实,何清敛不理他,独自返回屋内,不知在想着什么。不与他说话也就罢了,连晚饭都没吃。
人是如此脆弱易折,厉舟不确定,少吃一顿,人是不是就会死。何清敛不吃,是不是就是在寻死?
他走到厨房,抬起午时剩下的菜碟,看了看洗净的锅与灶下的灰,眼光再落到墙角的枯枝堆上,叹了口气。人,真是个难养的族类。
厉舟下山一趟又折返,快得何清敛都未察觉他外出过。
他把餐盒放在何清敛屋内的桌上,一样一样摆出来,三菜一汤,均是热气腾腾。何清敛从他推门而入那刻起眼光就再也难以落在手中的书上了,他用余光偷偷打量,讶异又动容。
厉舟走到他的面前,将手伸进袖中,拿出几本书,递到何清敛手中。归一门的《拂尘心法》、华轻派的《上清集》《入药镜》,太阴宗的《大成悟真录》……各仙门的书一一展露。
“你不是想修仙吗?”厉舟说,“修吧。”
“还回去吧……”偷学他人门派修仙之法,实在算不上是君子所为。
“你的意思是,这些市面上随处可见,散修都能找到的书,你从未见过?”厉舟解释道,“不是偷的,是买的。”
为使对方安心,他又补充道:“换了样貌下山买的。”
何清敛从未受人如此对待,与之最为相近的情谊,是来自长兄的关切。他不明白心脏如被捣烂的窒痛因何而起,但欺骗与隐瞒显然未给他如此沉重的一击,大魔头的温声细语却让他的委屈陡增,眼里涌起热意。
米饭入口,他又说谢谢。
魔头不要感谢,他要索取今日的报酬。
“哭吧,现在,我就要它掉下来。”他盯着何清敛下眼睑上堆聚的泪,想看它一路流到下颌,再滴落下来。
他喜欢看,心痒难耐。
“下次吧,”何清敛对他各种超乎常人的要求已经习惯,他说,“现在,我很开心。”
“是吗?”魔头身体前倾,观赏对方脸上的笑意。
心中痒意攀上喉头,原来笑容他也同样喜欢。
见对方只吃菜,他将装着鸡汤的瓷盅往何清敛的方向推,鸡汤上覆着厚厚的油,所以热气不散,滚烫。他嘶了一声,将手指蜷起。
何清敛问:“你……是有痛觉的?”
原来,被火焚烧、被链贯穿,他是会痛的,而这种对于疼痛的感知,并不亚于人类。
“嗯,”厉舟不甚在意地将瓷盅盖打开,倒扣在桌上,说道,“我今日探到你是水灵根,不是叹了声‘难怪……’吗?我炼粹的是火的力量,你克我,所以你的血浇在锁魂链上,才会让我那么疼。”
而锁魂链,不配让他那么痛。
何清敛翻过他的手,看见深红印记逐渐消退,指尖慢慢恢复如常。
痛苦于他而言很是短暂,没什么大不了,所以他对何清敛说他不会痛。但寒冷如此绵长也无法躲避,因而他总是向何清敛喊冷。
为有朝一日把这具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他假意能被熏炉的火暖透。
因为这火,是由何清敛亲自点燃的。
夜幕降临,他蜷入衾中,深吸一口气,弯起的嘴角慢慢沉下。
他好像知道何清敛身上是什么味道了,这味道,就在他的被中,来源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