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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血池破溃 ...

  •   天刚破晓,何清敛起身穿衣,门外的贴梗海棠有零星几朵缀在黑褐色的枝头,他从花下走过,又退步端详,花肖似梅花,花瓣却更浑圆猩红。他折下一枝,来到客房附近,有婢女恰推门而出,他走过去,瞧见了坐在镜前的陈七。

      有人正为她梳妆,可能是拿不准她到底是个孩子还是已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所以为其梳了个双髻。她昨夜才来,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头饰,婢女带来一个不起眼的簪子,想要为她戴上。眼见一根极粗的长针就要往她的脑袋上扎,她把头抱住,躲来躲去。

      “不必戴了,你们去备些早饭,等会儿为她端来。”何清敛进门,让她们先下去。

      陈七等其他人都走了,才把手放下来,盯着她表情焦急地开口,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何清敛按住她的肩,低头靠近她的耳廓,轻声讲:“陈七,在这里,小心祸从口出。无论别人问你什么,都最好一问三不知。”

      感觉到陈七点了点头,他直起脊背,顺势把贴梗海棠插在了她的头上。枝干上只有两三朵鲜润丰腴的花,陈七用指腹小心地碰了碰,眼睛亮亮地笑了起来,看向何清敛。

      她从来没有梳过发髻,也没戴过满头珠翠。

      她说:“哇。”

      发觉又能出声,她将嘴张开,有好多疑问想要得到解答,想起对方提醒自己小心,她又不敢问了。憋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这里不自己生火也有饭吃啊?”

      “嗯,饿没饿?”

      “饿了饿了,昨晚就饿了。你是不是平日里也饿坏了?怎么瘦成这样,指头上都没肉了……”陈七念叨着,“看样子肯定跟我一样,一天只吃一顿。”

      “陈姑娘,这里一日有三餐。”方达成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为在寒天保持热烫,盒外包了布,他一样一样摆出来,说,“昨日是我考虑不周了,多吃点。”

      “三顿,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陈七感叹道。

      “神仙可不用吃饭,”方达成问,“姑娘,你在山上无人为你做饭吗?”

      这不是在盘问她的底细吗?陈七默念着祸从口出,含混地咽下一大口菜,说:“嗯。”

      方达成假意为她抱不平:“厉舟怎么这么待你?”

      “厉舟?”陈七问,“山上那间宫殿的主人吗?”

      方达成说:“嗯。”

      她说:“噢。”

      太糊弄了,太敷衍了。她眼里除了吃的根本没别人了。

      何清敛执筷却并未吃下什么,他的眼光在方达成和陈七身上都停留片刻,问道:“你不是一向跟在我身边的吗?怎么会待在魔宫?”

      这话由谁来问她,她都照样糊弄,连闯入青山仙君所设的‘迷途’阵被盘问时,她讲了自己的来历,都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问她的是何清敛,他难道还不清楚自己为何留在那里吗?

      在场有三人,他在演戏。

      多出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知晓她之前住在魔宫,此事不能隐瞒,世人皆知的事情必须实话实说,让真话铺路为谎言开道,再加上一问三不知的懵懂,她必须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

      “对啊,你不记得吗?昨晚也是,你为什么说那里住的是魔头,一定要拉我离开啊?”她装得疑惑不解,担心地看着何清敛,“之前,我被你救下来,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反正住一日算一日,好死不如赖活着……”

      何清敛听得全神贯注,话头却被方达成截断,他给她夹了块糕点,直接用筷子送到对方的筷子前,陈七赶忙接住。

      点头之间,青山仙君赫然出现在门外。“清敛,你过来一下。”她说。

      屋内一时只有方达成和陈七两人。陈七把糕点整个塞入口中,渐渐地有些食不知味,被人看着饭都不香了。

      “陈七姑娘,实话实说,我并不在意你的过往,我只在意一件事,他带你下来,你情愿吗?你是想回去,还是想待在何清敛身边?”方达成不急不慢地将何清敛的碗筷收回盒中。

      “他在这里,怎么变得那么瘦了?”陈七放下筷子,问他。

      “他生了一场大病,又不怎么吃饭,故而稍显病态。再加之记忆受损,郁结难除,身边也没个人能跟他说说话。”方达成叹气。

      “我想待在他的身边。”陈七认真地说。

      “若你真心如此,那就放心住下,以后衣食住行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开口,绝不让您受一丁点儿委屈,”方达成倾向她的脸侧,提醒她,“为了他好,望陈姑娘勿提往事,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要是没人来问她这样那样,她倒甘愿当个哑巴。

      方达成看她不吃了,收拾好将饭盒提出,见青山和何清敛站在一起,不等他们说完,他就走了过去。

      他听出了青山仙君话里话外的意思,陈七无疑是个不能留下的隐患。她与厉舟不同,在何清敛的记忆中是一个陪伴在身侧的人。厉舟说的话,他不一定信,可倘若陈七的话能够佐证那些东西呢?

      但方达成不计任何代价,也会将陈七留下。

      这里毕竟是何清敛的府邸,是人族的居所,何清敛坚持己见,他又从中斡旋,青山仙君如何能够改变这一决定?何况,即便她对何清敛毫不留情,却自始至终舍不得让一个女子遭罪——她在作战时被厉舟重伤,仍然想设法拦下跑过来的陈七,她怕厉舟不敌时会意图夺回属于自己的力量,去掏陈七的心。

      起码何清敛不会。

      她颔首同意,却凌厉地剜了一眼方达成。这人不只是知情不报,根本就是有意隐瞒。他似人非人,目的不明,功力深浅不知,又像悬崖峭壁又像沼泽死地,有时还像是一条狗,装得可谓是忠心耿耿。

      一旦她所做之事对何清敛有损,他就会以下犯上地谴责她,好像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不把神仙放在眼里。

      他怕是忘了自己还曾经想把何清敛卖出去。

      等等……她看着他这具本属于屠户的身体,脑海中闪现出他曾经的商人模样,突然想到,他相当于把何清敛卖给了他自己。

      她本以为,厉舟、洗魂后的何清敛和她,会有一场三方博弈,没成想,这死水里有四条鱼。

      “好生厉害。”她扬起脸,夸赞道。

      前日,她也是如此赞叹空羽仙君的谋略。

      起初,她对天帝派这个小仙下来还感到有些不解。空羽自谦中还损着其他神仙:“但凡仙界有神仙愿意领命,都轮不到我来。上次败在厉舟手上的仙君要么在闭门思过,要么在养伤愈体,我看天雷都不免有些惆怅,千百年来,它还没遇到过不能劈的情况。”

      “别贫嘴了,仙界上千神将,打厉舟还需犹豫观望?”

      “打是能打,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硬打只会生灵涂炭。要杀他,就得断了他力量的源泉。青山仙君有所不知,此前在仙界我与他交过手,他并不是你的对手。如今达到此等境界,恐怕是魔域赋予他的能力。你可知山河变换、沧海桑田靠的是什么力量?”他并没有故弄玄虚,用指了指地下,“我欲借此力铸山河阵,用七根阵钉移平魔域。”

      “醴陵已被封锁,我们进不去,更别提有一枚需要钉入魔域的中央,以作阵心。”

      “魔域的中央就是醴陵,阵心就在厉舟的脚下。我们进不去,何清敛进得去——如果传闻为真的话。”

      青山仙君摇头:“何清敛不会为我们所用,除非能够洗魂把关于厉舟的记忆都洗干净。”

      空羽说:“洗,洗不干净也没有关系,这根钉子并不需要靠他去钉下,只要他能将其带到醴陵,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行深扎。”

      “那洗魂就算多此一举了。”青山仙君说。

      “洗得干净归我阵营,洗不干净也能成为一个障眼法。被洗魂这件事干扰视线、扰乱心绪,他们就无暇去顾及其他。”

      也就是说,昨晚她让何清敛做的事,实际上已经大功告成。

      至于金纸上的事,是下一步的计划。

      摧毁一个族类的故土,让所有寄生于此的生灵都永远消失,这不是她会做的事,也不是她能认同的做法。但空羽的说法使她动摇:“你要明白,天帝有他的担忧。魔族覆灭,拒霜才会把所有力量凝聚到厉舟身上。若厉舟丧命,血统成了空谈,戒令即刻解除,拒霜下一步可能就会接受人族入魔、神仙堕魔、妖族修魔。魔域还是魔域,不过是换了一批主人,那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浩劫只会卷土重来。”

      她说:“好生厉害。”

      无论是对空羽还是对方达成,她都不是真心的夸赞。这些伎俩,和阴谋诡计没有不同。

      此刻,山河阵的阵心缓缓运作,静静等候着其他六枚阵钉的到来。不知为何,此阵并未被启,血池中的血却沸腾了起来,恶欲流出,像熔岩一般喷涌,扬出血雾。

      天帝似乎忘了,魔域的血池连接着人界,捣毁魔域,那恶欲就会倒流。

      “不好了!杀人了!”墙外有人高呼。

      万恶不再止于内心的渴求和阴暗念头,仇恨和欲望一旦燎烧起来,神水也不可浇熄。

      事发突然,缘由不明,何清敛一行赶紧出去探查,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他们渐渐散开,兵分几路。方达成持何清敛令牌去调遣驻守此处的军队,何清敛钻入街巷,竟看到有人在掐老人的脖子。

      “儿啊。”老人用手抓住对方的胳膊,不断地唤着对方。

      何清敛举起手,往上一挥,那人的手也跟着扬起,高举过头,再狠狠地朝自己的脑袋锤了过去。他边打自己,边痛哭流涕:“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娘。”

      何清敛过去,想扶起老人,却发现对方的腿已经残废,屎尿腥臭扑鼻而来。那人已经够老了,他娘比他更老,老得生活不能自理,却依然活着。

      他太累了,所以他下一个想杀的,就是他自己。他的唇角流下血来,何清敛发现他在咬舌,立即让他的口大张,往后一栽,倒在地上。何清敛把老人抱进屋中,心情沉重地按住她的腿。

      门外,轰隆一声巨响。何清敛立即出门眺望,远方,他的金像已经轰然倒地。

      他没料到,砸掉他金像的,是何清为。雕像腿部已经被砍断,何清为还要手持砍刀往上面劈,劈得手上鲜血直流,他吼着:“贱种!贱种!”

      “大哥,你怎么了?”何清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像疯了一样。

      “你别过来!”何清为把胸膛挺起,抬起下巴,说,“你和你下贱的娘一样,不配踏入我何府。贱婢生下的贱种有什么脸在这里立金像?我日日夜夜地看着,真是觉得恶心。”

      “何清为,你这是什么意思?”何清敛发觉对方并没有被什么力量所控制,口中的话也显示出他就是本人,不是邪魔入身。

      “林芷破坏了我父母的婚姻……”他用食指指向何清敛,说,“你,毁掉了我的人生。你这个空有皮囊的废物,从小到大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没做过,就被归一门的人捧成了救世主。谁想捧着你的臭脚生活?我比你强上千倍万倍,不过是差了点运气,合作了太阴宗那帮废物。我不像你,恬不知耻地连厉舟也肯依附,你说,你和你娘有什么区别?”

      何清敛不敢相信这是大哥所说的话,他如果对这个家仅存一点挂念,那一点也全在大哥身上。“何清为,你还没有你娘清醒,连她都知道,是何锋见这个朝三暮四的垃圾的错。”

      “你没有错?你名副其实?你配让人供奉?”

      “算了,大哥,你若有什么心结,我们后面再谈。”何清敛眼角噙泪,城中情况危急,他不该来这里废些口舌。

      “有什么好谈?我不想见你,我想让你死!我当时把你放在船里,想让你船毁人亡,喂饱江河的鱼,连厉舟都被我蒙骗过去,可你竟然还能活着,还获得了这么大的封地。老天不公!”何清为崩溃地仰天大喊,“苍天无眼!”

      下一瞬,他的头被何清敛按到了地上,黑雾如同锯齿,割开他的嘴,他拼命转过头,睁大眼睛,一滴眼泪从上方坠下,落在了他的眼尾。

      “原来是你把我扔在了那叶扁舟之上,那天我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你,却没有怀疑你,因为我……”何清敛埋头、胸前剧烈起伏,眼泪重重砸下,“原来我没有亲人。”

      何清敛抓起金像的碎石,按进了对方的双目,用他最不想见到的东西,毁掉他的眼睛。

      他在哀嚎声中站了起来,像厉舟一样张开右手,一推,打开了魔域大门。

      魔域认得它的主人,臣服于任何一个厉舟的统治。

      “蜚,出来,”他命令道,“我要你传播昏睡的瘟疫,到每一寸土地。”

      蜚的蛇尾飞过他的发髻,他从何府消失,离开了这个自出生就厌恶的家。他离开后,何府的垂花门整个倒下。

      瘟疫首先在夏侯城爆发,再也没有人能够自相残杀,恐惧和恶欲一同被镇压,主宰这一切的何清敛穿行过一片死寂的街道,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府外倒下了不计其数的兵卒,何清敛绕过他们,走了进去,径直走入陈七的客房。他专程来接她,却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厉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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