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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再见林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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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内,这句话传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在病症高发之处,如活死人之城。
醴陵作为这起事件的中心,山下的夏侯城反而异常平静——只因青山仙君在此处亲自坐镇。归一门的弟子像护卫一般拥簇着她,希望她能帮忙寻回五长老的尸首。
对手都到齐了,厉舟却并未回到醴陵。
他坐在天子脚下的茶坊喝茶,听邻桌客人闲聊,他们说何家之前得了朝廷那么多赏赐,平日里借着由头大肆敛财,魔头出世,竟然是最先逃跑的那批,可笑可恨。何清敛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逃窜之后,夏侯城的人愤怒得连夜将他金像推倒砸毁践踏,也不知道他现在躲在哪儿,不管在哪儿,可得藏好了,他若是敢露面,怕是会被人用乱石砸死。
他们还说:还是修仙之人秉性纯良,心怀大义,即便被魔头残害至此,也不忘拯救他人。据说,华清派为请出青山仙君,集体跪坐于山下作法,术完身死,已化枯骨。
本就被大魔头屠戮得只剩三个门派,而今只余两个了。
归一门,正在夏侯城等他。
厉舟口贴杯沿,热水经唇齿而过,领桌的人平白无故大叫起来,仿佛被空气或是他嘴中说出的话烫伤。
“难喝。”他拍下几枚钱币,从喊叫声中穿过。
他留在这儿,是因为除夏侯城外,此处最先祛除瘟疫,他怀疑这里是太阴宗弟子的窝藏地。他要让灵气交缠剧毒,逼太阴宗的修仙者现身,让这场瘟疫成为一石二鸟之计。
厉舟刚跨出茶楼,就感到一阵怪异的静默。街上行人纷纷定住脚步,在朝一处看去。厉舟想起何清敛说要为陈七买些换洗衣物,未进茶坊,就在这条街逛着。他眉间皱起,往人群围聚处眺望。
何清敛臂上搭着一件轻便的女子外衣,被三两人围住,质问:“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有脸……”
无人用石头砸他,但有老者问他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皇榜上他的悬赏令贴了又撕,久寻不得,他如今出现在街头,众人终于醒悟,他不是出了意外已然命陨,分明是有意藏匿。
何清敛在初起争端之时便把陈七推到了身后,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确实背弃了一些坚持已久的东西,是无可争议的罪人。
厉舟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与此同时,他的另一侧手臂也被人握住。厉舟侧头,另一人亦望过来,目光对撞,惊得那人牙齿打颤。
何清敛看着身旁两人同时出现,也是无比吃惊。
“林察,你没死。”厉舟面不改色,眼光落在对方的断指上。
林察把目光移开,但没有放开何清敛,眼帘快速眨动,对周遭说:“你们误会他了,他在此是有要事在身,镇守魔头是天命所归,也是他不会推辞的责任,请不要以讹传讹,误伤好人。”
“林长老,你说的是真的吗?”
厉舟意欲出招的手又放下,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他对着人群坚定地点了点头,掐了个口诀将何清敛带走。
厉舟拉上陈七,紧跟其后,出现在一处巷弄。双脚落地的瞬间,厉舟就松开手,五指一张,把林察抬起嵌在墙上,土墙落灰,发冠落地,林察散着沾土的头发,艰难地在口中的血水喷涌后断断续续地呼着气。
厉舟继续抬手,魔气在指尖凝结,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腕。
何清敛将他的手按下,说:“他刚才是在帮我。”
“你怎么活下来的?既然活着,为什么没去醴陵?”何清敛不等厉舟开口,回头问道,“你不怕你归一门弟子惨死在那里?”
“我正要启程,我不会让我门派弟子无端丧命。”林察口中的血汩汩流出。
“你看到他和我在一起,不逃,反帮他正名,是什么意思?”厉舟说,“蠢,但又是个很聪明的决定。”
林察说:“你让他跟着你,是害了他。”
何清敛不解,同时也生出些不忍,他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归一门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我知道你身上流着魔族的血,可你也只是个自幼失去母亲,被送去镇守魔头的可怜孩子罢了,”林察转头又向厉舟说,“幸好现在不是人人知晓你的长相,他还未被发现与你有联系。他还有生路,你何必非要拉着他陷入绝境?”
“你觉得我会输?”
“厉舟,你当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超出三界能斩鬼杀神吗?你没有做到过,凭什么觉得自己做得到?你做不到,还要仅存的魔族跟你一起殉葬?何清敛当了二十年的人,他有人性,能够在世间生活……”
“够了!”何清敛制止道,“过去二十年,你来看过我几回?你也动过利用我的心思,监视和怀疑过我,现在这副说辞有什么可信度?我是魔族,我不是人,是你们骗了我。”
“我遵师门长老的命令,骗你,我因门派长老的性命,利用你。但我是你的长辈,我也想照拂你。”林察苦笑着,泪水混入血中。他尚存理智,知晓进退,如若看清厉舟就在附近,那这次他不会挺身而出。可既然已经拉住了何清敛的手,他不能退缩。
他不想让泱泱之口把何清敛杀死,他想为何清敛寻一条活路,寻一条即便厉舟灰飞烟灭,他都能够继续活下来的路。
“是我把尚在襁褓的你抱去魔宫的,我不知道长老的意图,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你能够活下来和厉舟陷入长眠,于当时的我而言,是同等的……好消息。”
何清敛有些怔住,眼角湿热,他握掌成拳,垂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知道你们归一门长老的意图,那你知道他是谁吗?”厉舟问。
林察说:“他是你们魔族林芷的孩子。”
“看来你不知道他是谁。”厉舟兴味索然。
“他说得有错?”何清敛问。
“你不是何清敛,”厉舟对何清敛说,“没关系,不是也没什么关系。”
他挥下手掌,让林察落下,说:“你帮他一次,我饶你一次,下次见面,我就要你的命。”
何清敛神色复杂地看向林察,有些犹豫地走过去,向林察伸出了手。他给对方借力,让其站了起来,他送他自己体内仅有的一点纯净的灵气,让他不必吸收此地已经被厉舟下了毒的灵气便可疗愈自身。
他送他最后一次逃命的机会。
林察走后,厉舟抚了抚食指指端的一缕蓝色光线,轻声说:“跟好他。”
他所有的仁慈都另有玄机。
他曾在探到归一门中藏着所有长老的棺材时,按兵不动,却为其中一扇施下定地咒,不解咒就无法搬运,所以五长老的棺木才会独独剩下,这成为现今他手上仅有的筹码。
厉舟说:“走,我们现在就回醴陵。”
陈七挨近,她听不太清楚此中纠葛,却在思索着什么。
她问:“这里是不是没有幽冥古界?”
“没有。”厉舟肯定道。
“魔族不在幽冥古界,那人间还是我活过的人间吗?”她喃喃自语,此时肩头有衣物披下,在春寒中,何清敛没忘记她说自己冷。
他们三个入魔域后,何清敛终于有些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说我不是何清敛,总追问我是谁?”
厉舟瞥向在拒霜树下养伤的杨千明,说:“你说你握有魔族的生死簿?既然偷到手了,拿出来看看。”
“不是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杨千明听到厉舟一回来就讲这话,后脑勺无力地靠在树上。
厉舟朝他伸手,他将之幻化出来,递了过去。
厉舟翻开,他说:“偷……干得不错。”
何清敛的名字上已经被判官笔画了红叉,生于子时,死于子时,生未足一天。厉舟把它举起,让何清敛瞧。
何清敛有些吃惊,他说:“其实我已经死了?”
杨千明说:“死了必然进地府,你尚在人间,躯体完整,怎么就死了?”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对啊,是我的。东西没问题,是你有问题。”
“你说清楚,我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何清敛,不是魔族,我怀疑你连人都不是,只是个归一门炼造的法器,专门用来害厉舟性命的。”
“那我还怀疑你是仙界的卧底,你先过来探底,然后好让他们杀过来呢。”
“你可以这样怀疑,但我有板上钉钉的魔族血统,你没有。”
何清敛好气。
杨千明说:“何必纠结,你长得这么好看,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带在身上。”
何清敛鲜有这么恼怒和烦郁的感觉,他伸手出招,想给杨千明一点颜色瞧瞧。
拒霜将枝叶低下,把何清敛的手拢住。
何清敛知道这是拒霜护着杨千明的意思,像泄气一样把手收回。厉舟抓住枝叶,把它交到何清敛的手中,严肃地说:“我已与此人相连。”
何清敛感受着手下树叶冰凉而柔软的触感,有些呼吸不过来。厉舟的胸膛与他的肩膀相靠,拒霜的枝干向他的手臂伸展,一路向上,直至抵到他的脸庞。
杨千明把陈七往树后推了推,又回头一望,恰好看见树枝上扬,回复原貌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拒霜树上还挂着秋千的那一年。魔族首领特许他的妻子在上面结绳,赤脚荡秋千。他准许她做一切事,包括约束自己,让线只连往一个终点。他们在一千余年间诞下十一个孩子,厉舟是第十个,若论王位,还轮不到他来坐。
可只剩下他,也只有他来坐。
厉舟坐在树下,仔细翻看着那本生死簿,和族谱的名字一一对应,整本簿子,全部都是鲜红的判字。
上面没有杨千明和厉舟的名字,所以,这不是生死簿,是死簿。
魔族早已被定下了死簿。
厉舟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脑中回想着他们的样貌,他离得很近,何清敛也是,他们的侧脸相碰,厉舟转过头,向何清敛贴近。
呼吸可闻,他们并未交换一个吻,厉舟鼻端靠近他的呼吸,轻轻嗅着,温热流转,气息交换。这种气息只有当拒霜种荚成熟之时,才能生出。拒霜树已经几百年未结果了,先前他催出的花尽数掉落,不会结的。
他只有何清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