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30、魔域长夜

　　何清敛不知怎么开口，与厉舟错身，走到杨千明面前，说：“还是先把他治好再谈其他事。”

　　“不用。”杨千明竖掌相对，背抵着拒霜尽力向后倾，他说，“我已修得神仙金身，用魔气的力量救命等同于碎骨去肉，若是疗伤也用此法，只会痛不欲生。”

　　何清敛有些吃惊：“抱歉，我并不知晓此事。”

　　“你的意思是成仙之后，你的身体已经被仙界重塑？”厉舟插进话来，让杨千明想对何清敛表达的感激和宽慰都滞在了喉头。

　　“何止是身体，成仙要将七情六欲断得干干净净。”杨千明坦白道。

　　沉默蔓延，厉舟在此刻看起来异常冷漠，让何清敛无端想到了归一门林察曾经说过的话：“虚门之事，不过是引祸之绳，燃烧照亮的是魔族容不下异己的野心。”

　　杨千明似乎被这种气势所压，垂下了头，手不再捂住伤口。

　　厉舟开口，问：“割了？”

　　杨千明惊愕地抬头，摇头否认。

　　“那谈何断得干净？”厉舟说。

　　何清敛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厉舟说的割是指割了什么，有些无语地用手掌按住了额头，往一旁望去。

　　“神仙办事真是既不干脆也不彻底，难怪有那么多成了仙还谈情说爱不干正事的。”厉舟很是嫌弃。

　　“我渡过情劫了，修道之心已然坚定。”杨千明没好气地回道。

　　厉舟的神色瞬间重归严肃，直击疑点：“那你回到魔域是为了什么？仙界之前按兵不动跟你又有什么干系？”

　　何清敛松了一口气，他万般在意的事情原来不只是一头热，这同样也是悬在厉舟心头的疑惑。

　　“是，我身属仙界，心归万物，但神魂亦与魔族相系，我对魔族首领负有责任，不可推脱。故此，我想保你一命。上界与下界相通之处，一为仙梯，二为仙铃，三为仙识。我断仙梯，毁仙铃，于仙宴之上以酒醉仙，暂封仙识。纵使他们很快酒醒，所对应的下界时间已然够长，我想我应当能带你找到藏身之处。”

　　何清敛暂作相信之后作出推断：“所以青山仙君第一个酒醒？”

　　杨千明说：“她根本就不在仙宴之上，一百多年前，她为挽救被人族围剿的妖族，杀了真龙天子，被天命重罚，躺埋于青山之中，伤势一直未愈。”

　　“她为何还会救妖族？”何清敛问道。

　　厉舟接下这个疑问，说道：“更久远之时，她为了救下被妖虐杀的数万余人，与整个妖界对抗，将妖族击退于百尺冰地，自己重伤化为原形，静立了四百年。她不是任何族类的保护神，上古三神之中，唯她代表平衡。”

　　杨千明说：“现在，她要杀的是我们。”

　　厉舟说：“你本可以作壁上观，静看隔岸之火。”

　　“同族的联系无法可解，我想……魔族确实不适合修仙。”杨千明望向拒霜，看着它繁盛葱郁的样子，颇有些行至末路的寂寥。

　　“多谢。”厉舟轻轻地叹息，垂眸，双手并三指，斜上并贴，又翻转过来相抵，分开、往杨千明的方向一挥，嘴中轻念：“天地之息，愈肉身之躯——伤退。”

　　他在用仙术平抚杨千明的伤口。

　　何清敛想到，他虽曾在仙界修行，但灭族变故让他回到魔宫，性情大变，使用仙术愈体恐怕为他所不齿，但他还是用了，只为了杨千明能够好受一些。

　　“魔域的夜晚很长的，活下来得费些力气，”厉舟说，“你留在此处好好休息。”

　　杨千明有些怔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何清敛望了杨千明一眼，见厉舟转身欲走，拉住他垂下的手，随他一起。

　　厉舟问：“拉我做什么？”

　　何清敛纠正道：“这是牵手。”

　　厉舟将交握的手微微抬起，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何清敛：“不气了？方才还有些气。”

　　“我能理解你们的同族之情，以及你与他各自肩负的责任。”

　　“那之前气什么？”

　　在魔域，不刨根问底是犯法吗？问神仙断七情六欲是不是得割掉，问一个吃醋的人之前吃的是什么醋。什么醋？老陈醋。

　　厉舟笑了起来，说：“你好像在心里骂我啊，何清敛。”

　　他才不管何清敛变幻莫测的脸色下究竟是在暗骂他什么，反正对方的手现在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用力握紧，让牵着的手无法分开。

　　魔域的夜晚，开始了。

　　黑到如目盲的夜到来得十分迅猛，四周隐约有些哀鸣声传来，厉舟朝声音走去，左手抬起，暗中隐约有白雾升起，身前之魔物被灼烧的伤口逐渐愈合。厉舟在以已之力，修复域中所有伤病之体。

　　当位于光亮之处，他周身漫出的是黑气，当处于至暗时刻，他的术反而呈现白色，并隐隐有光。

　　好美。

　　何清敛在呼吸之间所吸纳的魔气带他重建了魔丹一重境，这次，他不再屏息也不再抗拒，与厉舟手臂相靠，想，若临末路，至少可以并行。

　　在若隐若现的光中，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似要睡着，又在瞬间猛然一睁，说：“陈七还在归一门！”

　　他必须离开这里，去把独自守着棺材的陈七接上。

　　厉舟皱眉，说道：“晚上，这里会闭门。”

　　“你打不开？”

　　“沉睡即为封闭，魔域在夜间无缺。”

　　何清敛沮丧又懊恼，这种情绪在黑黢黢的环境中连落地之处都没有，如同风中物。

　　“她与其他人有何不同？她与牧秋明呢？与你母亲呢？她为何重要，又有多重要？”厉舟轻声问他。

　　“她当然与任何人都不同，她生于天地间，只是她自己……”何清敛循着声音脸偏向对方，说，“是我把她带到醴陵的，一念之间，也应负责到底。”

　　“好吧，那我负责到底。”厉舟闭上眼睛，默念：星辰为向，路现于心，以心驱体——人来。

　　他让陈七从心中生出想离开归一门的念头，一步一步来到这里。她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将由厉舟引领护佑。

　　何清敛说：“我说的是我来负责。”

　　“一样的，夫妻同心共体，分什么彼此。”

　　“厉舟，我劝你不要张口胡说。”

　　“婚书已下，天地为媒日月共证，你想抵赖？”

　　何清敛因周身浸在魔域黑夜里而困倦无比，想不到该说什么话反驳，在脑袋垂下几次过后，才缓缓地向厉舟的肩头靠过去。

　　厉舟本想将何清敛抱过来搂住，但两人的手此刻还交握着，故此厉舟没有松开，依旧与对方并肩相牵。

　　“你抵不了赖，何清敛。”

　　他也被汹涌的睡意席卷，却与这里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因为陈七实在是走得有些慢了。

　　他听到了四周此起彼伏的梦中真言，拒霜在化解魔族心中的仇怨。

　　何清敛在问：“怎样才算大仇得报，走到哪里才能止步呢？”

　　“至少把修仙门派灭光。”厉舟诚实地回答着对方的呓语。

　　仙界与修仙界仅一字之差，可一个位于上界，一个居于下界，下界者念口诀都要迎请真君护佑，百年修炼只为飞升，灭掉他们轻而易举，可这更显得当初修仙门派能将魔族逼到绝路蹊跷至极。

　　“若有背后助力他们的神鬼，我也要他们死绝。”他语调平静，与拒霜树所期望的化解与疗愈背离，他不原谅亦不理解，不宽恕且要将事做绝。

　　他成为这里最后一个睡去的生灵，因此连拒霜都没听到他的梦话，他说：“生来便是死路，死后何必往生。”

　　魔域的清晨于浓雾中到来，陈七终于在曙光下倒进这里。她口中念念有词：“好重啊，好重……”

　　何清敛被惊醒，下意识地望向身边，见厉舟同样睁开了眼睛，拉着他站起，往陈七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什么好重？”他放开厉舟，双手把人托起。

　　陈七的唇白得吓人，她说：“好像身上有很重的东西。”

　　何清敛往她背上看了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厉舟挥指一点，她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口棺材。

　　“厉舟！”何清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问他，“你竟然让她背着棺材？”

　　“不是背，是拖，用魔气系在肩上拖着走的。”

　　何清敛挥手断了那缕魔气，把陈七扶起来，对厉舟怒目而视，而后偏过头冷静，想了一会儿气不过又瞪他一眼。

　　厉舟说：“你可以骂我。”

　　何清敛想到：“你探到归一门此前有危险？”

　　“嗯，有很多人光顾了那里。”

　　“下次再遇到危急的时候，就别管这归一门五长老的棺材了。”何清敛的语气已然消了气。

　　“这棺材，比她重要。”厉舟把棺材召来，收入腰带上青色玉石的藏域中。

　　何清敛想去掩住陈七的耳朵，陈七虚弱地笑了一声，说：“没关系，我已经听到了。”

　　“他在乱说，他不是这么想的，你明白吧？他的嘴很硬。”何清敛对她说。

　　“我没有乱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厉舟申明。

　　厉舟嘴上不留情面，但陈七还是微微向他颔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几日，感谢您护我左右。”

　　“不过是我心脏生出的影像罢了，你拥有它，却不会使用它，甚至保护不了你自己，可惜。”

　　陈七连忙说：“我不想拖你们的后腿，我想学会使用它。”

　　何清敛瞥了一眼厉舟，叹道：“你不知道你想学的是什么，那并非法术。”

　　“我知道，”陈七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

　　厉舟的动作顿住，看向她的目光充满疑虑，而后他与何清敛对视，在无言中交换了彼此的意见。

　　“改日再教你，现在我要引蛇出洞，活捉归一门的余孽。”厉舟说道。

　　他唤蜚前来，吩咐道：“我要你传播一场瘟疫，病症是……”

　　“为何要传瘟疫？”何清敛急忙问道。

　　“病症是神智昏聩，口中自语，直到将嘴中重复的那句话传染给下一个人，方可在三天内自愈，”厉舟继续说下去，“那句话是：棺在醴陵，三日不来，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