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族谱 ...
-
醴陵山上,厉舟于午时醒来,没有见到何清敛。灶台冷透,房前屋后只有风声环绕,他把金线虫关进对方带回的匣中,往桌上重重一放,垂下的眼帘再度抬起之际,已站于何府之中。
他在庭院的竹林旁停了片刻,一个仆役垂头耸肩地向他这个方向走来,两人错身,厉舟往前一跨,脸和衣物已成了对方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便见到了颐指气使的何老爷,前几日未曾细看,没想到这人面容如此年轻,眉飞入鬓、英气逼人,可与何清敛只有一二分相似。
他的夫人样貌倒是符合年龄,美人迟暮,脸有些垮皱。
“还不快把药端上来。”何老爷使唤着站在门外的厉舟。
厉舟近身放碗,不动声色地嗅闻,何老爷身上有着各种仙草灵药的味道,可这并不能改变这副归属于人族的皮囊。
“我不喝。”他的夫人陈姝将碗推远。
她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看来这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不是何清敛的亲生父母。
何老爷挥袖示意厉舟所扮演的仆役退下,待门关拢,他放碗,砸得水花四溅,呵斥道:“不喝、不喝,总是不喝,如何与我一起留住容颜?”
陈姝说:“你娶我时,承诺的是白头偕老。”
何老爷目光旁移,说道:“我的承诺当然作数,人总归会老,不过是比常人慢一些罢了。”
陈姝说:“那我先走一步,你慢些来。”
“你说什么?”
“我已不愿与你共白头。”
厉舟并不太想听老一辈的爱恨嗔怨,但听到这句时,还是从庭院外往回望了一眼。
他徐徐走出大门时,何清敛也刚好出来,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们俩并行走了几步,何清敛感到有些不对劲,用余光瞥了几眼后,直接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笑着朝何清敛望过去,说:“跟你一起回家。”
何清敛看着他脸上熟悉的神情,霎时明白过来,朝他靠近,问:“你怎么会从我家出来?”
“兑现承诺,”厉舟说,“帮你找出身世之谜。”
“别在大街上聊。”何清敛垂下头,想拉他快走,手臂反被厉舟握住,拉向一条陋巷。陋巷尽头旁侧有一扇木门,厉舟挥袖推开,醴陵山上的风吹动地上的枯叶,撞上了何清敛的衣服。
从热闹的街市踏入遍山荒草之中,何清敛不知何故竟感到放松下来。
“刚才还没聊完,”他问,“我父亲不是魔族对吧?”
“何止是他,他的夫人也是人,你怕不是他们所亲生。”
“我的生母是妾,早已离世。”
察觉到何清敛声音降低,走路的步子都缓了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没再深聊,只问:“那你今日回去又是做什么?”
“想帮你查一下魔族与修仙界之前的大战是否有什么记载。”
“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厉舟说:“都是无功而返,悻悻而归,好相衬。”
“……”好想骂人。
何清敛大步流星,走在厉舟前头回了宫殿,一进自己的屋子,竟闻到了饭菜的味道。盘前有一张纸卷起,他将之向下展开,本来无字,随着他的目光停落,一字一字显现:“巷子前方的餐馆飘香,味不辛辣又不寡淡,适合你。”
何清敛回头,厉舟从门外经过,纸上又多了几字:“付过钱的。”
何清敛拿起筷子又放下,吃住在他人屋檐下,该付钱的应当是自己吧?苦恼中夹杂一丝愧怍,无法回应其感情,自然也不能坦然接受馈赠。
午后,他提着扫帚来到厉舟屋内,开始清扫,以作酬谢。
宫殿内积灰成土,处处蒙尘,何清敛挽袖忙上忙下好一阵,只剩过高的梁上蛛网密布,无法够到。他会些武功,但也不到飞檐走壁的程度。
厉舟见状,轻叩几下案头,成絮状飘扬的蛛网就消失了。
何清敛说:“原来你点两下手指这里就能一尘不染,那你刚才端坐在那里,看着我打扫,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你。”
含蓄的反义词是直率吗?不,是厉舟。
何清敛有些无奈地朝他走过去,抬起案上的书,把它们罗列整齐,又问那些摊开的字画要不要收?
“你画的我?”何清敛发现那些字画最下方的一张,上面是他的脸。他刚想抽出来,手又顿住。那张画像上分明是一名女子,头戴珠钗步摇,着朱色衣裙,嘴角含笑。
“我醒后还没有作过画。”厉舟摇头。这幅画已褪了颜色,想必放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何清敛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觉得我和她像吗?”
厉舟摇头:“不像。”
“你是否是因为我与你的故人相似,才对我这么好?”
“这个人我又不认识,我只认得你。”
“藏女子画像于卧房,通常是怀情。”
“这里之前住的,又不一定是我。”
听起来像是强词夺理,可何清敛与他结契的掌心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说谎。厉舟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提起笔,在画像旁的题词处写下相同的几字,字迹并不一致。“看来这间屋子,的确不是我的住处。何清敛,你的长相并不随你的父亲,那会不会随母?”
何清敛表情凝重地望着他。
“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我出生之时,就是她身死之日。”
厉舟站起来,去书架上翻找书信,找得几封,何清敛凑近去看,问:“记的都是些什么?”
“酸腐的思念之情,求而不得,爱而不能。”厉舟翻得百无赖聊,突然看到了一封回信,神情认真起来,问道,“你母亲是叫林芷吗?”
“不,名叫林楼女。”
“怕是化名。”
“她叫林芷……”何清敛手中的纸张抖颤,他活于世上二十年,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二十年前,没有谁在意拿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去克魔头是否合情合理,只有他的母亲于哀嚎中丧命,于绝望中自戕。即便从未有过陪伴与相守,她都如皎皎明月,映照着他陷于囹圄的孤独。
厉舟起身,握住何清敛的手腕,将他带去大殿,取下一个卷轴,将之打开,卷轴源源不断地往外展开,他轻声说:“对啊,我怎么会忘了这个。”
卷轴如丝绸堆叠,不仅长度无法估量,还在逐渐变宽,直到整座大殿都已放不下,厉舟才抬起一端,解释道:“这是魔族的族谱。”
族谱自然更新,各种支系交错,除了从上至下可看出代与代的传承,完全看不明白同辈之间的线到底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何清敛问:“怎么一个人和几个人都在连?”
厉舟说:“魔族是多妻多夫制,也就是一妻多夫或者一夫多妻。”
何清敛有些吃惊地看向厉舟。
厉舟移到卷轴最下方,从各分散的支系一个一个找寻过去,终于找到了林芷二字,她所连之线却只有半截,无婚嫁之人的姓名,下方,何清敛三个字若隐若现。
原来是这个支系,厉舟藏于云雾中的记忆清晰了一些。“魔族女子从不会因为分娩而难产死去,后代的诞生一直都是顺利而喜悦的。”
林氏支系的最后一名魔族女子,已于二十年前亡故。他顺着这个名字一路抚触,直到摸到自己的名字,在上一任魔尊与魔后之下,他的名字与其他十个名字并排,末尾的那个名字属于一个小女孩儿,他想到了林察给他捆锁魂链的那个房间,那时他的血弄脏了一件青绿色的衣服袖口。
“何清敛,你哭了?”厉舟以为何清敛的泪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对方眼泪涔涔的模样,用手轻轻揩去,又有一滴眼泪滴落衣襟,他往下一望,察觉水是从自己脸上淌落。
何清敛适时伸手抱住了他,与他交颈。
大魔头将他回抱,说:“好冷啊,何清敛。”
何清敛说:“是好冷。”
所以颤抖也是情理之中。
魔族覆灭,普天同庆,即便在寒冬腊月都暖人心、快人意。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会觉得冷。厉舟的两滴泪慢慢消隐,他抱着何清敛转身,把对方推坐在自己的王座上,站在面前,与他平视。
“何清敛,我可以让你的名字和我相连吗?”
“连起来有什么用?”
“魔族婚嫁都要相连。”
“就算魔族可以多嫁多娶,你对婚娶的态度还是不应该这么草率。”
“我只和你连。”
何清敛在此时沉默。
厉舟有些遗憾地笑道:“你还挺像我的。”
何清敛问:“哪里?”
“雷打不动,铁石心肠。”
何清敛将目光放在族谱之上,问:“上面……有男子之间相连吗?”
厉舟说:“看起来很少。”
何清敛说:“你看,连如此开放的魔族都不常做这样的事。”
“少,又不是没有,”厉舟说,“即便没有,我也能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