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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砚心龙(二)(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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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御书房中还掌着灯,案角的菊纹浮雕流淌着烛火宁静的暖意。
玄晟坐在书案旁,名叫雪球的纯白波斯猫悠然地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不时用两只前爪扑他衣襟上的蟠龙玩。他考虑着事情,骨节分明的手指把桌上一张信笺打开又折起,心思早不知在哪里,猫儿发起狠来把他龙袍抓得抽了丝也浑然不觉。
敲过二更已经有半天了,被他支到外屋坐着的秉笔太监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时不时又瘪瘪嘴,谁知道做了什么好梦。
仿佛一个朦胧的梦魇,一个遍身黑色的高挑身影漂浮般进了视线。门口的太监不知怎的忽然打了一个激灵醒了,才要张嘴,却被来者在眼前优雅地一展广袖。
那夜色般黑、缀着银丝织就萱草图纹的衣袂,如黑鸟的翅膀一般在他眼前翻飞了一下。太监晃了晃,咚地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萤火,别总捉弄他们。”玄晟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的笑意却明显带着些许赞赏。
萤火早习惯了他的心口不一,并不在意,拂起长袖来掩口轻笑。细长的凤眼顾盼生辉,在玄晟脸上转了一转,又落在那张信笺上,“王爷的信?”
“嗯。”他收拢手指,信上清隽的字迹在光影中扭曲成陌生的形状,“不过岚王府的侍卫该拿来问问话了,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人家的探子进去。”
“您担忧王爷?真是好哥哥呢。”
“担忧的倒不是这个。况且溯冰在他身边,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换了一个姿势,把衣角从猫儿的撕咬中抽出来。
“你该明白,我只是不希望他遇见太多的人。”他的视线扫过女子脸上,停了一瞬,随即像恶作剧得逞般笑开。
雪球在地上轻抓着黑衣女子的衣角撒娇。萤火蹲下身把它拢在臂弯里,哪知那小东西又挣扎着伸长了前爪去够案上的白玉砚。想必它也纳闷,怎么那明镜般的砚心偏少了水族绮丽的身影。
女子伸出嫩白如春笋的手指在砚心轻轻一点,冰冷的石头中心竟漾起粼粼波澜,一圈又一圈,眨眼间有一条如从前并无二致的娇小白龙轻灵地跃出水纹,炫耀一般从猫儿眼前飞过。
雪球大叫一声,三两下挣脱了萤火的怀抱,才一落地又挥舞着爪子跳起来去抓那条在鼻尖儿前戏弄自己的小龙。尖利的爪尖划过,小白龙瞬时化为点点流萤散开。
猫儿追着那串发光的小虫挤出门缝,在花草中间穿梭。点点的闪亮既不飞远,又不肯离猫儿太近,只在若即若离的距离挑逗着它的好胜心。御书房窗外是一泓翡翠般地潭水,它在月夜下一直追到水边,纯白的毛皮上已经沾了不少花叶上的露水。它刹住脚,爪子踩上了潮湿的沙岸,望着几步之外的闪烁的小虫咪咪大叫着。
潭水深处幽幽地浮现一团莹白的光芒,缓缓上升。在接近水面的时候舒展、蜿蜒,仿佛明月的镜像想要挣脱潭水的束缚。
光芒终于突破了水面,那是一条散发着玉石般幽冷白光的龙,强健的背脊、颈项,接着是威仪的硕大头颅,依次脱离了水的附着,在半空弓成优雅而骄傲的弧度。它垂下头,仿佛月长石琢成的瞳孔望着在岸边呆呆看着它的小小猫儿,目光中却仿佛带着淡淡的悲哀,连吐息都是温柔的,尽管如此冰冷。
“你已如愿回归故国,又何须执着过去?”玄晟说。那张信笺在烛火上倏地一亮,然后卷曲着渐渐化成灰烬,迷蒙的烟气和星目男子的低语纠缠在一起,如梦似幻。
第二天一大早,溯冰就带了几个手下出现在四海苑附近。
这是专为各国使者所建造的恢弘驿馆,不分季节时令,此处总是聚集着众多异国风情的面孔,空气中交织着好几种语言的交谈。在城内停留的西域商人、东瀛游者,渐渐也都喜欢汇聚在这一带,想着见见故国来的使臣。时间一长,异乡客们在周围开起了众多富有特色的酒肆、客舍、商铺,整条街似乎变成了都城内的外国人建造家乡镜像的地方。香气奇异的美酒,如梦似幻的香料,美貌如花的舞姬,让这一带成为京城最繁华的去处之一。
等了半晌,他在华美富丽的门外见到了杜兰飒来的使者。
一个颀长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两人都是淡棕色的皮肤,大而明亮的双目,眼角眉梢都带着那种只有塞外沙漠之国的子民才会拥有的倔强的傲气。
少女似乎担忧着什么事情,一副踌躇不安的模样。那青年宽慰地低头对她说了什么番邦的语言,然后沿着驿馆门外的长街,正向溯冰坐着的小店这边走来。
溯冰怕他发现,稍微转开了一直注视着的眼光,又捧起桌上的粗瓷茶杯打掩护。然而在他转脸的一瞬,似乎感到对方蓦然射过来的灼灼视线,裹挟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直直地盯了自己一眼。
溯冰一惊,不自觉地侧目看去,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大步走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那弹指间传来的凉意却是清清楚楚地刻在了他心里。
回头再看驿馆门口,只余下少女披散着淡金色长发的背影,手腕上的银铃寂寥无趣地响了几声。她登上了台阶,没入云朵纹样的大门中。
溯冰向旁边使个眼色,两个手下会意起身,远远地跟住青年。
然而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一无所获。
此时的岚王府上。
“……你大白天到我这里,也不怕走漏风声?被逮着可就是死罪。”珞炎悠闲地把手上杯子放在一边,说着的话像是威胁,满脸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这话怎讲的?我昨日来过,只见着紫冥姑娘,今天当然要再走一遭。况且王爷这几年间既然没去告发我,若我此时有何危险,想必也会出手相助吧?”
客位上的人丝毫没被珞炎唬住,摆弄着折扇,让那小物件在修长的手指间玩出花样。“皇帝大概早就忘记我这个草民了。”
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绘着一只水墨的鸟,似乎是什么猛禽,虽然不似寻常画作中多见的鹰隼,却一点也没输了气势。
“别叫我王爷,听着不舒服。就算皇兄有心放过你,那个人也不肯善罢甘休。”
“你说溯冰么……”客人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如雷贯耳。那小子是越发出息了,我倒有意会会他。”
“不要说笑。”
“不打紧的。不是还有你在么?”客人啪的一声又收拢了扇子,起身绕到珞炎背后,空出的一只手似是无意地落在少年肩膀上。珞炎皱皱眉,把他的手甩开。
“我的话已经说到了,记得护着自己性命。”
“是啊是啊,多谢王爷提醒。”
暮色沉沉,恰是市集再次热闹起来的时候。
将军府距街口十步之遥,却像是一只一向爱唱爱叫的鸟儿突然被掐了脖子,一点声响都没有,连屋檐上活灵活现的蹲兽都显得呆板,和这座庞大府第的主人一起打蔫儿。
厨娘陈姨早把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可是他家主子自从回府就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自然也没心思吃东西。
她不敢去问,只暗暗叹着,可惜了这么些好菜,也可惜了这么一张讨姑娘们喜欢的脸了。
溯冰烦躁地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那个似真似幻的灼灼目光又从心底蓦地冒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如此不舒服,仿佛那眼光带着刀刃,无声无息地一下一下划在自己皮肉上。他也不是没被人瞪过眼睛,小时候是爹,爹死了之后换成那个骄纵的王爷。只是没有过今日这样,让他不由自主地烦闷不安。
哒哒哒的脚步声响成一串,溯冰眉心一动,一睁眼,视野中一个扎着双髻身穿杏黄绫衫的小丫头正张大了葡萄般的眼睛看着他。
他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起身抢上一步想要阻止小丫头。
结果还是迟了。小丫头甜甜地喊着:“舅姥爷~~~”
溯冰眼前一花,险些栽倒。
按亲戚关系来讲,这个叫澄月的小家伙叫得完全正确,但念及自己好歹还算年轻英武,要他老实承认这么高的辈分,还不如从他背后敲一闷棍来得实在。怪只怪好多年没见的老姐生得太早、嫁得太早又明显繁衍过快,到最后还把外孙女丢过来给自己亲弟弟养着。
想当初珞炎见了那小姑娘,问他“你还有个妹妹?”,结果甜甜的童声在一旁喊着“他是我舅姥爷~~~”,然后小王爷被茶水呛个死去活来,连带无辜的舅姥爷被紫冥瞪了好多眼。
陈姨一溜小跑过来抱走澄月。
天几乎都黑下来,最后的暮色似乎在垂死挣扎。溯冰晃晃头,努力把刚才的记忆忘掉,回房里取了件外袍,心里思量着,到底是直接进宫去禀报皇上,还是先就近上趟岚王府,把这档子莫名其妙的事情和珞炎商量明白。
他把袍子搭在肩膀上,沿着回廊慢慢地向大门方向走去。回廊上挂着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朦胧的青白薄纱,笼着一蓬又一蓬微微摇曳的火焰。周围的寂静似乎让他的心情安定了几分,步子不知不觉变得悠哉。
黑暗中隐约地传来强健的扑翅声,他知道那是影狄,是他从小雏养起来的黑鹰,平时就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栖息,下人们也习惯了。
然而影狄此时似乎有些不对劲,应该入夜就安分下来的它不停地用翎羽击打着空气,越来越急促,直到后来迸出了一声报警的尖啸。
溯冰一手扶上腰间刀柄,转身向着那边模糊一团的院角质问:“什么人?”
只听得昏暗中一股不寻常的气流翻卷着径直袭来。他猛地收住脚步,看准了来势微微偏过身体。几乎是同一瞬间,耳边的空气蓦地一凉,眼见着一道金属固有的冷光流星般划过,钻入身后廊柱。未待他再有动作,已经感觉到那个潜伏的敌手又连发暗器。
溯冰扯下肩上外袍甩在一边,同时已拔刀在手。一泓冰蓝在廊间,在英武青年的身侧霎时漾开,随即隐没,仿佛是一闪而过又瞬间遁入黑暗的兽,正在对手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獠牙。
檐下的灯笼仿佛回应呼唤一般,齐齐妖异地闪烁了一下。
刀名为冰焰,与使刀的人同用了一个“冰”字,合衬得仿佛是他自己的肢体。
叮叮两声,暗器弹在刀身上落地。“什么人?”溯冰仗刀护在身前,又问了一次。
出乎他意料,那个不速之客此番倒直截了当,应声便从藏身的假山石后跳了出来,似乎也不想继续和他打,在石头上借力一蹬,已跃上院墙。借着天边仅剩的一丝日光,溯冰终于有机会完整地看清来者。
他身量颀长却灵巧得很,攀上围墙,又回头望了溯冰一眼。
虽然遮住了面容,那双眼睛却仿佛把周围的晦暗都映亮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