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砚心龙（一）（修） ...
-
越澜城。
已是早春气象的这个繁华国都里，仿佛幡然梦醒般，堪堪落下了一场薄雪。
天色微黯时。“呵，我又赢了。”
恭敬立在棋案旁的太监正偷偷打了一个哈欠，突然听见皇上得意一笑，连忙闭了嘴。
俊逸的青年男子一脸满意地收回手，方才落下的黑子尚在光滑的棋盘上微微震动。他一身玄色的长袍，垂到地面的下摆上隐隐勾勒着暗金的龙纹。此般富贵而有些霸气的装束，似乎和那张看上去更像年轻书生的面孔不太相称。
“记下来。今日岚亲王又输了朕四盘。”
“慢着，也替我记上，我还赢了皇上两盘。”
他对面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拥着全身雪白的裘衣，长发随意地束起，余了鬓边几缕悠悠地垂在肩下。他本来还要痛快认输，此时一听皇兄这么说了，立马不依不饶地补充。
太监捣蒜般连连点头。
“你急什么，反正明天将军会去你府里，叫那个臭棋篓子陪你下棋便是，让你赢个够。”年轻君王伸手拍了少年的脑袋，又道，“明日的事，怎么跟那个将军布置下去，就看你自己斟酌了。”
“恕我愚钝，我倒觉得这事完全不属于骠骑将军的任内。”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少年似有似无地弯了弯嘴角，点点头。渐次现于苍穹的星斗，仿佛都收敛了姿色，只把点点星芒凝在他乌玉般幽远的瞳中。
骠骑将军，名溯冰，年二十三。英武俊朗大好青年。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日程已经被国君兄弟两个定下了。退朝时候，他在众臣中被单独留下，得了圣上一道口谕。
“未时到岚王府议事，不得有误。”
岚亲王名珞炎，年十七，和溯冰也算是有了十七年的交情。此人成天窝在他的王府里，偶尔进宫去晃一晃。
溯冰此时腹诽这道口谕是有理由的。名义上是“议事”，按平时的情况推断，多半还是皇上派他去陪伴宠爱的幼弟玩耍。
而且事实上，他基本是被玩耍的那一个。
他从小和那个当皇帝的家伙处得像亲兄弟一般，就连皇帝的名讳玄晟，有时也是可以叫一叫的。这就造成一直到了今日，年轻君王也习惯把一些稍微失颜面，不好交给外人的鸡零狗碎的事情丢给他来做。
玄晟五年前在纷乱中即位，叛军起事时替他上战场的是溯冰。到了这一两年疆域不再有什么动静，溯冰从战场上回来，帝都和平得让他犯困。他在朝堂上和那些拖着白胡子的老臣们不太融洽，还不如替皇帝跑腿了。
未时刚到，将军一人一骑抵达岚王府门前。
门口侍卫熟练地接过溯冰丢过来的马缰，而那匹全身乌黑的骏马也亲昵地在侍卫的肩膀上蹭了蹭。于是马儿的主人大吃飞醋，嘟囔了一句“死马，回去煮了你”，一边抬脚迈进大门。天青色罗裙的侍女已在门内等候，将溯冰径直引至后园。
马儿在他身后呼噜噜地呲了呲牙。
岚王府的园林在溯冰看来，似乎和其他有幸参观过皇族府邸不太一样。他不那么饱读诗书也形容不出什么，总之就是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大致说来便是一个“雅”字，始终有几分雨霁初晴的清凉自在。
溯冰跟着那个名叫紫冥的侍女七拐八拐，上了临池的水榭。
女子的纤手打起珠帘，马上有一个让将军大人不那么愉快的声音飘出来。
“将军，你来晚了。”
王府的主人正在水阁里面与自己对弈。暗红檀木的棋盘摆在剔透的白石地面正中，少年素衣胜雪，倚在案边。
此时他挑着嘴角瞥了进来的溯冰一眼，开始悠哉地把月长石和黑曜石的棋子分开。
当紫冥重又端了茶回来的时候。
“那么，今天找臣来有何要事？”溯冰坐在案桌另一侧。
“一盘棋还没完，急什么。”
“臣怕的是耽误了正事，况且王爷棋艺卓绝，臣毫无胜算……”
紫冥面上气定神闲地给二位大人倒茶，却在心底暗暗忍笑。
现在这将军还满口说着官场辞令，捻指之间准会被她家主人戏弄得暴跳起来。同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走了不同的开端发生一回，只是两个主角乐此不疲罢了。
“哎呦，堂堂将军这么容易认输，本王真为江山社稷担心哪~~皇兄到底是看上了你哪里好呢？”少年的手指玩弄着青瓷茶杯，眼睛狡黠地弯着，水面闪烁的光影在深潭般的双眸中浅浅明灭。
“……”
“也罢，话说本王这两年也少有棋逢对手的时候，想来是不能指望将军了。紫冥，把棋盘收起来……”
“慢着！”
“何事？”少年笑得像一只慵懒的猫。
“臭小子！想当初你还天天缠着我跟你下棋嘞，稍微长点能耐就忘了师傅了！看我今天不杀你个片甲不留！！”
“错，下棋是皇兄教我的，你顶多算是陪了我几盘，何况只消半月你就已经是本王手下败将了。”
“珞炎！！你等着！！”
“我等着呢，酥饼将军。”
“你不要叫我绰号！！”
“呀，那不是皇兄起的么？莫非将军要抗旨不从？”
“见鬼！你扯到那里干什么！”
紫冥见怪不怪地轻轻放下茶壶退出来，以免无辜受到波及。
一个人缺少口德，另一个缺少耐性，相识多年没断过打嘴仗。水榭外的一片湖水无边柔美，而隔了一道帘子，战意正浓。
裙角轻轻扫着小径边越发泛出青绿的草叶，她出神地望着湖心的粼粼波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今天找我来干嘛？不是就为了赢我吧？”战绩十六负的将军问。
“将军也晓得前些日子西域有使者进京了吧？”
此次来的是沙漠中的小国杜兰飒，据说是一个常年被黄沙笼罩的城池，人民也少得可怜。本也没指望他们按岁朝贡，他们会有使者出现在帝都，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而那番邦来客进贡的宝物，出了些问题。
珞炎所指的宝物，溯冰有幸见过真身。那是一块白玉的砚台，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有些奇异，颇有中原风情，而完全不是西域诸国的风格。
砚池中天然生就一条白龙的形状，据说装上些许清水，白龙就会像活了一样在池底游起来——当然这个功能除了玩赏没甚用处，因为一旦磨上墨，量你是什么龙都一片漆黑，不见踪影。虽说稀奇，但皇上见多了好东西，似乎也不以为意。
“那砚台本身还在，龙不见了。”
“……怎么可能？肯定是哪个胆大的太监手脚不干净，弄个假的换走了。皇上怎么确定是原物？”
“其实……”珞炎少见地支吾了一下，“皇兄使惯了原先端溪石的砚台，新得的这个放着有点碍事。可巧猫的食盆叫宫女磕坏个脚站不稳，于是……那个白玉砚台从此就一股清蒸鲤鱼的味道……认不错的。”
溯冰呆了半晌，半晌后“哈”的一声。
“好笑吧？”少年眯眼笑着看他。溯冰马上拨浪鼓般摇头。
“使者现在还在驿馆住着，定于后天出发离开。按理应在御书房接见送行，到时若是那使者没在皇帝案头上看见宝物，或是发现有异，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呢。”
珞炎加重了“有异”二字。
“皇兄让你密切注意着使者，直至他们离开京城。”
“使者怎么了？”
“还不知道，若他们真有心捣鬼，就该我们展现一下大国的待客之道了……”
些微的暮色已经降临，帘子的空隙中似乎有一缕缕轻袅的金色烟气飘进来。
溯冰点点头。
“当然，如果你需要，本王可以友情出借‘那些家伙’帮你。”
“不必客气，我自己去就成了。”溯冰心里抹了把汗。岚亲王麾下有一个传说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线人部队，平日里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有事干，赋闲其实蛮好。
蓦地，水面上卷起一阵风。珠帘翻飞，搅着错杂的声响，在溯冰的视线中纠缠成一片。属于水族的气味近乎凌厉地充斥了水阁，让他一瞬间有种窒息的错觉。
与此同时，檐角上一只黄莺突然间冒着风扑棱棱地飞走，留下一个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惊惶的小小背影。
珞炎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带着一种得手的满足。
“小心着点，将军大人，这次水似乎不浅呢。”少年说着，手上自顾自忙着什么。溯冰探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梢。
“大人来得不巧了。”
此时门外又来了一位客人。紫冥听了通报，代珞炎迎他进门。
“这话怎么说？”那个男人好奇地转头到处望，当然看不见少年的踪影。
他手上把玩着一柄折扇，在几个手指之间灵活地转来转去，熟稔得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垂下来的穗子在袖子下面甩得眼花缭乱。
“先前来的客人正在水亭里，恐怕大人不会想和他碰面的。”
男人闻言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转而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此人虽称不上丰神俊朗，却也颇有一番气度。怎奈何他这一笑，凭空多了些暧昧不明的狡黠。
锦衣长身的男子随在白衣少年身后，离开水榭，沿着水岸小路走去。
多年前，他不时也会与珞炎如此时这般，随意地一路走着。不过当时，多半是他把那个孩子举在自己的肩膀上。溯冰还能记得雪色襟袖扫过他脖子时，那种微凉的触感。
而此时自己肩上的云朵已经无声飘离，永不复归。
不光是因为，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五载。昔年的劫难，玄晟夺取帝位，他也成就了威名，而当时还是孩童的珞炎无端地被卷入纷乱。
分明就是与其无关的皇位之争，只因他生在了帝王家，便不得不被缠结在恶意的藤蔓中。这是定数，没有任何的“如果”可言。
“如果”已随着昔年中秋的大火化为灰烬，和童真的笑语一起被时光吞噬。
他们的身形在水面映照的一片灿烂中只剩剪影。
那是一片炫目得让人误以为虚幻的灿烂。灿烂之下，不知名的生灵在湖水深处游曳，灵活轻矫的身姿在柔弱的水生植物中穿行。隐隐可见的鳞甲仿佛每一片都含着一星流萤，在深得不透光的水底泛出幽灵般的隐约白光。银针般的小小游鱼被它身侧的水流裹挟着，晕头转向地跟着去了更深的地方，不见痕迹。
紫冥走进水榭，收拾着茶具棋盘，手突然顿了顿。
珞炎刚刚用过的杯子下压着一张碎纸，色泽古朴，街上一家百年老店用这纸来包点心。上面四个小篆“乌檐上品”，现在被撕去了旁边，只留“檐上”两字。
紫冥仰起脸，巧笑倩兮，“既然来了我们府里就是座上宾，何必又躲起来呢？”
一边手中已经扣上了寒光烁烁的袖箭，在女子看似纤弱的手中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砚心龙（一）（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