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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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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前,我坐在惨白色的医院里,等待着这个女孩的命运。我的手里是她托陆一然转交给我的信,我的旁边站着一个面色可怕,随时可能掐死我的男人。我能感觉到他已经青筋暴起,处于发狂的边缘,斯文的俊脸扭曲变形,咬牙切齿地怒视着我,但我还是平静地展开信读了起来。
抬头连称呼都没写,要不是信封写着我的名字,很难判断信是给谁的。还好我们已经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这人如果有一天按规矩办事,我肯定不敢认她。
叶紫的字很漂亮,是圆润的隶书,在这一点上我承认,字如其人。
“小雨,看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吧?嘿嘿!我就知道有一天会求你,所以,虽然心里其实很讨厌你,表面上我还是要讨好你,老娘有先见之明吧?
说起来,我讨厌你什么都没有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讨厌你吃肉包就开心得笑眯眼的样子;讨厌你跟我一样一身排骨却跑得比兔子还快,傻笑着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讨厌你总是轻松地拿第一,一副我最聪明的样子……
也许在你看来我什么都有,父母比别人有钱,长得比别人漂亮,但这有什么用?
我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会下地狱。我每天都好害怕,怕晚上睡着早上就醒不来了,怕医院里可怕的腐臭味。你不知道,几个月就要去一次医院,脱光了让恶心的男医生检查。手臂上经常扎七八针才找准能出血的地方,抽我几大管血,说是要化验。然后,把我全身捆起来塞进可怕的金属洞里,所谓的治疗。每次做完回家都恶心反胃,一抓就是一大把头发。那是什么滋味?他们已经有弟弟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我?
而你却能每天单纯的,没心没肺的幸福生活,偶尔丢给我一个白痴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可怜虫……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这绝不是为了博取同情,那东西一文不值!我觉得,与其等到心肝儿烂完,一脸悲惨地死去,我现在美美的离开不是更好?而且我还有了小混蛋,留下了证据,这下雷霄永远也忘不了我了!我终于胜过那个女人了,不是吗?
最后,我决定把小混蛋送给你,不要惊讶,就是这个意思!
我爸他们现在正逗着弟弟开心吧!雷霄除了市长还有四海帮,也许还有数不清的女人等着当后妈吧!他太忙了,没有时间管我,当然也没有时间理儿子……你就不一样了,看我对你多好,以前就对你不错,死了还送我儿子去陪你。不用太感谢我,好好照顾小混蛋就行了,协议书我都签好了……”
叶紫不光是病了,还疯了!异想天开,神志不清!把儿子送给我?也就她能想出这种荒唐主意。同时又突然心里刺痛,眼眶湿热了。明知道自己身体状况在恶化,却瞒着大家硬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就是母亲的爱吗?虽然才十七岁,她所经历的磨难痛苦又岂是我的自哀自怜所能比的?
几个月前,雷霄向她求婚。令大家惊讶的是,叶紫平静却坚定地拒绝了。“你给不了我要的幸福”,像一句泡沫剧里面的台词。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雷霄更不能。如果爱一个人,不是日日夜夜盼着能跟他结婚,朝朝暮暮相伴到老吗?而且她还有了雷霄的孩子,她爱这个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不是更应该给他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吗?
现在我有一点明白,却更多的是疑惑和不理解。如果知道自己不能永远地陪在儿子身边,让他在父亲身边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心里想着,我抬起酸痛的脖子转头观察我旁边的雷霄。他的反应出奇的快,几乎在我转头看他的同时,他已经发现了,迅速地转身盯住我。
他的头发很凌乱,领带歪在一边,面色疲惫。不过好在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狂怒,看我的眼神沉静了下来,抬手顺了顺头发,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看一看她给你的信。”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伸出了手,看来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利。他说话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沙哑,拿过了信,但没有立刻读。观察着我的表情,他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她心里最看重最信任的朋友,她不止一次地提到你。平时总是说,小雨怎么样,小雨怎么样,跟你比我还差远了……所以我想,也许她跟你说过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她做事从来没有逻辑和理由,总是想到什么是什么,也不会考虑后果。我喜欢她,但我真的无法理解她……”
是的,没有人能理解叶紫,她的美丽,她的热情,她的伤痕。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是爱她的,但他用心去关心理解她了吗?叶紫的不安,叶紫的害怕,他都知道吗?而我,又能告诉他什么呢?
我沉默了,而他也没有急于得到答案,低头专注于信纸上。我从眼睛的余光偷看着,他的脸色在变化,由红色变成紫色,又慢慢黑青下来。我开始坐不住了,也许他会突然转身攻击我,这很有可能。我站起来,决定去卫生间。
突然,手术室的灯变了,我被定在了那里。
紧闭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挤出来一个全身罩在绿色罩子里,分不出五官身材的人。我认为这样的装扮是必要的,对他们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作用,因为,他们很多时候要宣布的都是坏消息。
孩子早已被抱进了旁边的婴儿监护室里,剩下的这两个小时里,我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消息。
“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穿绿色罩子的人语气沉痛地解释着,安慰着,雷霄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如石化般。我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嘴唇上,咸咸的。我没有办法直视那间深幽空洞如血盆大口一样的手术室,只能抬头看着前面的婴儿监护室,僵直地站在原地。
透过宽大的玻璃,我能看见里面有几个护士忙碌的身影,一个玻璃箱放在房间中间。那就是叶紫的儿子,他在动,手上戴着粉色的塑料环,上面写着字。在这个距离,我看不清写了什么,所以我无意识地走到玻璃窗前,然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和倾泻而出的悲恸。
“叶紫……”那粉色的手环上写着。
他已经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而那个给予他最大最无私的爱的人,已经离开了他。
“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
叶紫,你还记得这首歌吗?我们一起在国庆节的文艺表演会上演唱过,当时你说,你要先唱。
妈妈,给予我生命的人,今天我要告诉你,不管你在那里,我都是你的女儿,我爱你。当时的我这样想,现在的我依然这样认为。
小小的白色墓碑,依然美丽的叶紫。
走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这里——九龙山公墓。这就是你想要的永恒吗?旁边树林掩映的小中学里,依然传出阵阵学生的打闹声,曾经的我们,今天的他们......看见雷霄故作冷漠的眼中的伤痕了吗?你赢了!你若深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用你烟花般绚烂短暂的美丽,刺伤了企图偷看的每一个人。暗夜里不散的迷香,是你留下的唯一证据......但是,孩子还是需要父亲。你,我,都没有权力决定他的未来,希望你能理解。父亲,你知道我有多渴望这个词吗?母爱是伟大无私的,相信你也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的。
“我不会签放弃监护权的协议,但是......”我转身看着面无表情一直注视着墓碑的雷霄说,”你是他的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给孩子办理户籍手续,你是他法律上的父亲和监护人,孩子跟你一起生活,但我也保留我照顾孩子的权利,可以随时关心和探望他......”
“可以......”雷霄看着照片上的叶紫轻声低语,几不可闻。
他的表情让人难以猜测,有一种萧瑟,有一种悲哀,甚至带着一丝恨意。他对孩子的一切都变得不在意,也没有再问我叶紫的任何事,一切如秋叶落尽,只剩下空寂。我突然心惊地想到,他也许不仅不爱这个孩子,可能还会恨他。
我看着他转身没有回头的高大背影,担心我的猜测变成现实。
从九龙镇一回成都,我就急忙让李槿森带我去看还在医院里的孩子。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但回忆却历历在目。任何小事都可能唤起我的记忆,尽管我现在有一堆事需要自己全神贯注地去处理。我的新学校,我的学费,被我忽略很久的朋友们,还有我的工作,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我的脑子里经常乱哄哄的,在混乱纠结的线团中,他永远能立刻抓住我的神经。那时候的我应该还叫他李大人,现在却突然不知如何称呼他。我多么希望能再叫他一次,即便痛彻心扉,即便他恨我。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所有细节。
高级的独立病房,专业的婴儿看护,也就只有这些。七天了,雷霄只来看过孩子一次,他也不愿意叶紫的父母知道孩子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的表现过于平静,反而让人心惊胆战。
一开始,我有些不能相信地傻看着婴儿车里白白嫩嫩的小婴儿。他好漂亮,像天使一样可爱迷人,睁着黑玛瑙一般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不哭也不闹。在空中不断挥舞的小手上戴着写着“叶紫”的粉色胶带。你看见过吗?叶紫,他是如此的完美......
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滑落,我从来不知道心会这么痛,一种无法呼吸的痛瞬间掐住了我。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站在我身后的他轻轻地抱着发抖的我,温柔地轻扶我的后背,让我慢慢地镇静下来。那种痛苦和温暖,现在想到还让我柔肠寸断,心如刀绞。他的话很少,也讨厌絮絮叨叨。他做事雷厉风行,讨厌拖拖拉拉。他的脸完美英俊,只是时常挂着严肃的表情,微笑的时候带着淡淡的温柔。
仿佛一开始,他的行为就超越了该有的界限。他应该扶着我的肩头,像长辈一样轻声安慰我,而不是从身后亲密地搂着我。我早已察觉了这一点,却一样装着糊涂。但我的脸还是烧了起来,有些尴尬地感觉到屋里慢慢升起的热气,有些慌张却故作镇定地挣脱他的双臂,走过去扶着婴儿车的栏杆。
我低头装作认真地看着婴儿,没话找话地说:“我想照顾他,我们先给他取个乳名吧!”
他没有说话,我也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蹲在婴儿车旁,我伸手逗弄着小婴儿动来动去的小手。当他小小却细长漂亮的手指终于一把抓住我的手指时,一种淡淡的温热传到了我的手上。那一刻震惊了我,他的力气虽很小很软,却固执地抓着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