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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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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灯会第二天便因骚乱而收场。
皇上出宫时,是一辆简朴不打眼的马车,回宫时却是禁军开道,宫门大开,十数匹骏马扬蹄冲进皇城,皇帝的马上载着李弗襄,皇上跃下马背,把缰绳甩给侍从,怀中始终牢牢护着孩子。
李弗襄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氅衣,兜头包着,眼睛被藏了起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高悦行则由丁文甫护送,靠在他冰凉冷硬的轻甲上,灯会上乱起来的时候,丁文甫想用手捂她的眼睛,却被她推开了。
她要看着,她上辈子便是死于行刺,即使本能的恐惧覆盖下来,令她浑身止不住地抖,她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绝不要再稀里糊涂死得像个笑话。
皇上遇刺不是小事。
贤妃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了,与惠太妃一道,夜半求见。
皇帝身边护卫森严,一行人毫发无损,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行刺什么的习以为常,明显这回的刺客不成气候,他反倒更担心吓着孩子们。
但两个孩子看上去还好,尤其是李弗襄,再怎么乱,咬剩下的半个糖人始终没丢。
皇上喜爱极了,摸摸他的头,让宫女把人抱进去更衣。
高悦行回了宫,就自己找了个角落,不惊动任何人,安静地呆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曾有一支淬了毒的袖箭刺穿了那里,令她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
终究还是放不下。
一切并不能真的重新开始,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抹不掉。
逆天改命的想法,对于她一个深闺弱女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命运是否已经注定?她知晓将来,知晓所有人的结局,甚至知晓自己将在何年何月死去,如果不能改变,那将是一场无限轮回的宿命。
高悦行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神情也有些恍惚。
这才是一个孩子遇到行刺时,该有的正常表现。
宫女端了暖身的汤药进来。
高悦行抬了抬手,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抖,于是,她又把手缩回袖子里,拒绝接那碗汤药。
傅芸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碗,用瓷勺吹凉了喂给她。
汤中浓烈的生姜味初时呛人,等滚进腹中,又化作暖意涌向四肢百骸。
李弗襄喝药比她还要爽快,不用人喂,也不用人催,他自己捧起碗,一口气倒进喉咙里,便撂下碗,向高悦行靠来。
高悦行用她那沉如洗墨的眼睛望着他。
李弗襄用哑语对她说:“别害怕。”
高悦行心想,她怎么能不怕。
她忽然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孤立无援,并没有人能走进她,与她共情。她孤身一个人,为着一腔爱意奔赴而来,可他的夫君此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近乎于绝望。
高悦行勾了勾他的手指,无声地比划:“——但是我爱你。”
李弗襄学着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他还没学过这个字,不懂是什么意思,所以显得很困惑。
皇宫里谁敢轻易说爱呢。
得到真爱的人下场都没好到哪儿去。
皇贵妃不得善终,成了皇帝的终生之憾。
梅昭仪或许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机关算尽,留下一个惊天大案,最终决绝赴死。如今案件逐渐明朗,她想要保护的儿子死局一定,她的男人还能护得住吗?
皇上在前殿忙。
寝殿里留了两个孩子,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高悦行爬到小书桌上,亲力亲为准备笔墨,提笔落下一个字,然后,拉着李弗襄一起看。
高悦行有一手很漂亮的字,只是现在年纪小,力道有所欠缺,但不影响她落笔的清秀干净。
她把笔递给李弗襄。
李弗襄提起笔,在她的字旁边,照猫画虎,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爱。
高悦行望着他提笔熟练的姿势,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
哑姑……
高悦行开始回想,哑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弗襄从小到大,身上的一针一绣,皆出自于哑姑之手。府中的一饮一食,都由哑姑精细调配口味,东宫修葺时,扩了一处海棠堤,那儿的福牌,似乎是哑姑亲笔提的。
哑姑是不会说话。
但在读书写字上从不含糊。
她或许真的没办法教李弗襄说话。
那读书写字呢?
高悦行小心地拿起那张字,放在眼前端详,满心全是惊喜。
李弗襄现在字写得是不大好看,但他长大后的字也没有好看到哪去,只能勉强说不丑,李弗襄少年将军,西走边陲,两战两胜,一生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那一手烂字,皇帝见了都不敢违心夸好看。
高悦行把纸折起来,藏在自己怀里,再看李弗襄时,又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李弗襄手里还握着笔呢,身体一晃,笔也拿不稳,一点子墨直接就戳到了高悦行雪白的侧颈上。高悦行抬手抹了一把,又蹭回了李弗襄的脸上。
他的一生并没有被小南阁的那十年毁掉。
暗无天日受尽磋磨,若换了旁人,想都不敢想,能活下来都是万幸,谁还指望这一生还能像个正常人,还能建功立业。
只有他。
他还会笑,会哭。
他还敢站在阳光下,与绕身的所有不屑的目光和恶意的猜疑对峙。
他睡醒了,重获自由。
从今以后,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皇上把追查刺客的事交代下去,才得空回寝宫换下沾了污泥的袍子,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孩子滚在一起嬉闹。
他问随侍的宫女:“他们在干什么?”
宫女答:“似乎是高小姐在教小殿下写字。”
不知不觉中,“小殿下”三个字成了李弗襄的专属称呼。
李弗襄顶着二皇子的名头出生,但是这位二皇子出生那日,就被皇帝从族谱上革除,连玉牒都没有上,况且,他也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那样称呼显然不合适。
而三皇子的皇子被旁人占了那么些年,并在陛下的默许下,招摇得天下皆知,更不适合了。
于是她们便以“小殿下”称之,说来心酸,至今仍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高悦行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皇帝。
她流畅地用哑语问李弗襄:“你能识多少字?我去给找书看好不好?”
如今住在乾清宫。
高悦行会哑语的事情瞒不过皇帝,除非她能忍住永远不搭理李弗襄。
皇上没有再多问,只是吩咐人去寻找那位曾经照顾在李弗襄身边的哑仆,同时,他终于腾出手来处理小南阁那件事的尾巴。
惠太妃到乾清宫,关照了皇帝几句,见皇帝没受伤,她也放心了。
一道来的贤妃念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呢?”
皇帝微服出宫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而且走得低调,没有四处声张,就连她们这些后妃,也是在皇帝的车驶出宫城之外,才得到的消息。
谁能第一时间得知皇帝的行踪,并在短时间内筹划一场闹市中的刺杀呢?
贤妃又问:“刺客抓住了?”
皇上说:“跑了。”
刺客居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
贤妃:“太放肆了!”
皇上冷静道:“他们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此事交锦衣卫慢慢查就是了。”
慢慢查……
贤妃觉得颇为离谱。
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认回了儿子,心情格外不错,连对刺客的容忍都高了不少。
贤妃一时之间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还是惠太妃见识多,面不改色地提起另一桩事:“皇上,景门宫里那个孩子近日染了些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一顿:“病了?”
惠太妃:“一病不起。”
贤妃倒没听说李弗逑病了这件事,想必宫中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但是贤妃领悟得快,听没听说过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惠太妃说了,且皇帝信了。
皇帝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先养着吧。”
惠太妃见天色已晚,便不多打扰,带贤妃离去。
贤妃一路上有些沉默,到了春和宫外,却不肯先回,坚持要将惠太妃送回。
冬日的夜里处处透着荒芜的味道,苍老的枯枝在星幕下,看上去了无生机,惠太妃的手炉凉了,索性扔给了宫女,说:“本来我甚少过问宫里的琐事,可今天既然话赶话说道了,我便教你一句,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
贤妃正等在这呢,忙道:“岂敢,太妃请讲。”
惠太妃眼中带笑,轻描淡写道:“皇帝杀伐决断,但终究是个人,他也难免有一念之差,或是不尽人意的时候……你跟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遇事不要总想着把自己摘出去,你给皇上一份体面,他会记着你的。”
贤妃恍然。
同样小门户出身,有的女子在皇帝身边跟了十年,仍然脱不了一身的奴性,藏在深宫战战兢兢求生。而有的女子已经盛宠在身,儿女绕膝,做了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她们拼的不是出身,而是悟性。
贤妃摸清楚自己欠缺在哪儿,恭恭敬敬地将惠太妃送回景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