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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山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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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辞枝八尺壮汉硬塞进一身小了两号的内侍服里,别别扭扭,手里还捧着好大一个金猪。
金鉴看他这幅样子,嫌弃的挑眉:“不伦不类,堂堂大将军,成何体统!”
叶辞枝一时不慎,竟被天子抓了个正着,索性坦坦荡荡,道:“贵人事多,嘱托我替她办一点小事,这是谢礼。”
金鉴挑眉,嫌弃之情都快溢出来了:“你穿成这幅鬼样子,是要帮什么大忙?”
叶辞枝察言观色,见金鉴似乎并无恼怒之色,正要开口找个理由,又被打断了。
金鉴淡淡道:“叶卿,是要欺君吗?”
叶辞枝不能欺君,索性闭口不言。
金鉴道:“湘儿让你做什么?她的心思,左右不过是要出宫,便遂她的意吧。走吧,带路。”
说吧,他遣退随侍,闲庭漫步一样,和叶辞枝一起到了小佛堂
叶辞枝捉摸不透天子的用意,一进小佛堂,最先入目的,便是正前方沈藏晖的灵位。
叶辞枝脚步一顿。
金鉴:“怎了?”
叶辞枝不解:“沈将军的灵位怎会在宫中?”
金鉴一哂:“自然是有缘故,难不成是朕供奉的?”
叶辞枝心思转的飞快,天子自然不会这么做,可宫中还有什么人,既有身份又有名义,来供奉沈藏晖的灵位?
他打开冷潇湘所说的那个盒子,里面有一些香囊、檀香手串之类的小物件,下面全是信笺。
看到此处,他已有了预感。
揭开最上面一团团皱皱巴巴的纸张,满纸伤怀,字字句句都是令人泣血的思念,落笔全是未亡人冷潇湘。
金鉴轻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可看的。孤鸾舞镜,悲影自怜罢了。”
叶辞枝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原来是沈藏晖。
叶辞枝与他不曾见过,但也因军务交接,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其人惊才绝艳,寥寥字句,不必亲临,所判军机,从未出错;言语谦逊,有礼有节,令人如沐春风,获益良多。
他那时被此人风采所迷,有画师从南境来,还特意请画师过来,作了一幅小像。画师完成后,他见画中人容貌过人,芝兰玉树,大加赞赏,恨不得飞奔过去,与其相识,引为知己。但画师仍说,不敌他本人十中之一。
若是沈藏晖,倘若她心中所念的故人是沈藏晖……
她曾说过,她此生所爱,唯有亡夫。他那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就连他自己也对素未谋面的沈藏晖念念不忘,世人谁不喜爱沈藏晖?
“我曾听说,沈藏晖在金殿上怒斥陛下,只不过当时被太后和陛下强压下去。他身故之后,我暗中打探,恐他这样的将帅之冠死于暗算,后来才知道,他当时为的是河晏公主追杀他的未婚妻数年一事。”
叶辞枝心思的确很乱,但仍从一团乱麻之中抽丨出头绪:“河晏公主回京,但广陵王伏诛之后,宫中却并无半点音讯,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河晏公主此人。反之,冷娘子却得陛下珍视,莫非……她与皇室有关?”
金鉴只言片语,说尽冷潇湘半生:“她刚出襁褓,就被人恶意调包,流落民间。她和沈藏晖相依为命,是沈藏晖养她、护她、疼她、爱她,你之所见,这个善良豁达、坚贞柔韧的冷潇湘,是他用一点一滴的血肉亲手铸造而成。”
叶辞枝喃喃道:“原来如此。”
终其一生,她只会爱沈藏晖。
倘若是他,见过冷潇湘这样的姑娘,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何况是沈藏晖之于冷潇湘?
叶辞枝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于一处,最终只得了一句:“陛下,她看不见了。”
金鉴霍然一惊:“难怪!难怪她不惜代价,急着出宫。”
黄昏时分,太后命人备了地瓜叶熬的粥,又特意找了一些爽口的民间小菜,来与女儿一同用膳。
刚到门外,便听冷潇湘一声惊呼:“阿娘!”
太后心如刀绞,不等宫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自己一头扎进去,扑到床前,抓住女儿的手:“我的湘儿,阿娘在呢!”
冷潇湘似乎是餍住了,从梦中惊醒,牢牢握住太后的手,猛地逼出一口心血。
太后痛不可言:“湘儿,何故逼的自己如此?”
冷潇湘起身缓了半晌,恹恹儿道:“我梦见他了。”
太后心头一懼,勉强道:“母后陪你小佛堂看看。”
母女二人一路无言,等到了小佛堂,只见香残烛灭,守在此处的宫人却全然不知。
冷潇湘满脸是泪,突然听见太后压抑的惊呼,她走到木盒旁边,摸到黏腻的血迹,便知“小叶子”已经办成事了。
冷潇湘道:“阿娘,我想出宫,在山上小住一段日子,为夫君祈福。”
太后只得让步:“也好,不若阿娘陪你上山?”
冷潇湘声音渐冷:“不用。”
沈藏晖的埋骨之处,不是谁都能去。
太后再次作罢,又道:“叫母后身边的嬷嬷陪你吧?你生来便是金枝玉叶,是这大荆最尊贵的女子,怎能独自一人,住在那样的地方?”
冷潇湘一向不喜她这么说话,只道:“若一定要人陪着,就让雷总管的干儿子小叶子守着吧。他年轻高大,又擅养花,倒是不错。”
太后不知小叶子是哪个,连忙应了。
半个时辰后,冷潇湘终于出了宫门。
她眉宇间有厌倦之色,早就腻烦了和太后周旋,支颐坐在车上,不知想些什么。
不久,马车在巷中停下,赵秀在外躬身请她下车。
“娘子,马车已经备好,大夫也早就上山,在那里候着了。”
冷潇湘揭开车帘,似笑非笑:“赵侯阳奉阴违,就不怕太后鞭笞吗?”
赵秀沉声道:“秀是娘子心腹,金鳞卫也只听会命于娘子。”
说罢,他伸手来搀扶,冷潇湘却自己跳下了马车。随后,从里面下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叶辞枝装模作样:“奴才小叶子见过赵侯,奴才是雷总管的干儿子,奉命随侍娘子。”
赵秀瞠目结舌,连忙问:“娘子,此人也要带上山?”
冷潇湘沉吟片刻:“带着吧。”
赵秀不情不愿的让开了道,却一把抓住叶辞枝,咬牙道:“你既然去山上随侍,便要尽心尽力,除了服侍娘子,还有一件事你要记住。沈大将军的尸骨便在山上,决不可冲撞。”
叶辞枝靠在赵秀耳边:“多谢赵侯提点。”
赵秀手中用力,恨恨的甩开叶辞枝的手。
上车后,叶辞枝夹着嗓子,细声问:“娘子为何要换车?”
冷潇湘淡淡道:“那车里全是太后赏赐,我不喜欢。”
叶辞枝心道果然如此。
她不过看着柔善,实则最擅长不露痕迹的心狠。
山风拂面,叶辞枝连忙从马车上下来,拿大氅把冷潇湘从头到尾蒙住。
冷潇湘挣扎了一会,被他夹在怀里,推进屋中。
冷潇湘从大氅里爬出来,还未落地,手里就被塞了一杯暖茶。
“娘子先喝口茶。”
冷潇湘推开他:“我想先去后面。”
她从篓子里摸了两个梨子,一路摸索,瞧着已经许久不来了,但仍然稳稳当当,半点不像看不见的人。
叶辞枝不放心,想跟着过去,被她阻止了。
山后,便是沈藏晖的埋骨之处。
过了许久,冷潇湘才一身寒气,从后山回来,当晚便发了一场热,幸而大夫御医都守在此处,服了药,早上也就退热了。
冷潇湘手放在案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红枣粥。
这个大夫是叶辞枝请来的,他看过之后,又是赵秀请来的大夫。
十余个大夫一起看过,御医才上前,仔仔细细诊脉。
冷潇湘嘴里没滋没味,觉得这条胳膊放在这边,已经半个时辰了。
“还没好吗?”
叶辞枝笑道:“大夫看诊,自然要仔细一些。”
冷潇湘无语:“怎么会有这么多大夫?赵秀那混账是把全京城的大夫都抓来了吗?”
叶辞枝又道:“娘子,有些是赵侯请来的,还有几位是宫中的老御医,是陛下吩咐的。”
冷潇湘腾的坐直身子:“哥哥知道了?他怎么说的?”
叶辞枝道:“陛下吩咐我,要好生照看娘子,务必要使娘子开怀,若不然,叫我提头来见。”
冷潇湘觉得她哥有点莫名其妙:“做皇帝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动不动就要人家的脑袋。他是我亲兄长,他自己都没本事叫我开心,你和我认识不过数日,你又有什么本事。”
叶辞枝摸摸鼻子:“我自然有些旁人不能施展的本领。”
起码,冷潇湘和他在一处时,也是偶尔有过开怀忘忧的时刻。
大夫鱼贯而入,原本不大的居所局促紧张。
老御医道:“娘子之前受过伤,箭弩上有毒,当时已经拔除毒血,解了毒,但许是毒性凶,仍有余毒为害,故而妨害双目。娘子勿须惊慌,依旧先用解毒的药剂,缓缓养着,不日或能复明。”
虽如此说,但大夫也没有十足把握。
冷潇湘颔首:“有劳诸位大夫。”
叶辞枝留了三位大夫,其他人叮嘱过后便请下山。回来时,他绕路去后山,看看沈藏晖。
此时岁月已冬,苍山现老,坟茔寂寂,松柏长青,寒风如泣,孤雁流连。
碑上别无其他,只有亡夫沈藏晖之墓,及未亡人冷潇湘立,这几个人。
他回去的时候,冷潇湘又睡下了,神色间依旧有化不开的倦怠之色。
她若有倦怠之事,约莫是对这人世倦怠。
叶辞枝推己及人,倘若是他,前些日子与冷潇湘闹翻,久久不能去见心上人,虽努力活着,但仍觉得生死都无可恋之处。
他只是小别一段日子罢了,冷潇湘尚在人世,年年岁岁,他或许能有忘记她重新开始的那一日,也或许不再喜爱别的女子,不再嫁娶,只记得她。
可对冷潇湘来说,她再也见不到沈藏晖了,未亡人这三个字,从来都是沉甸甸、记挂一生。
但她依旧坚韧如初,好生用膳、吃药、听书、练字,偶尔还下棋,不曾荒废人生。
没几日,荣俏和元灵相携而至,荣俏性子洒脱,还没入内,就大声呼喊:
“湘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你一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