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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三 ...

  •   刺客收手,此后如何?
      我是一名刺客,新帝二年,谷雨,勾兑——如今行话里的“金盆洗手”,什么大事小事在江湖上过一遍那是必定要沾酒含血的,似乎这样才不枉此行。
      而我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挣一个从头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却不知道能做什么。
      凭我那些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最舒坦要去江南水乡,玲珑窈窕,烟笼寒水月笼沙,柔是一幕帐拥人入怀;或者要潇洒的,吃点苦去漠北,平沙茫茫黄入天,开间客栈——那一带还是要舞刀弄枪方有好日子过,不合适了。
      我以前南来北往尚未觉天地之广大,莲青指哪我去哪——这样想来我也真是一位称职的手下,难怪蓝采荷那么多人拦着不让我走。
      可怎么能留下呢?
      地狱十八层,也不能再往下掉了吧?
      我在这偌大世界茫然独行,穿过浓雾翻过高山,总频频回顾,望着那座渐渐再也不见的巍峨雪山。
      雪山是不会说话的,游荡在此间的魂灵也该得到安息。
      如此便留我一人销愁即可。
      ——眼下消解不了的愁融入突如其来的晚风迟雨中,晴昼昏日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还得抓紧时间找个地方避雨,不过我看这一身衣裳是逃不过潮湿的命了。偏这匹不值钱的马要和我对着干,犟来倔去,要不是我武功到位,说不定就得被甩下来。想不到堂堂高手如我,竟然在荒郊野岭和一匹二等马较劲儿。
      我在一幕雨声中辨听到一队人马从南边来了。放在以前,我肯定得避着,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刺客杀手这一勾当的,千万见不了太亮堂的光也见不得太多生疏的人。但现在我可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了——哎嘿,我就挡在这路中央,当然非我本意。
      奇了,这马怎的这么倔?
      我手上使劲扯缰绳,放眼辨认——原来是一伙山贼,吆来喝去的,清一色的短腿马,齐刷刷地奔过来似乎还挺威风的。
      我掌了一下倔马的大脑门儿,真受了教训这呆头马终于肯动了,扭着屁股慢悠悠地踏步,正巧拦在那帮人前边。
      八匹马,六男十二女,看重得给那马小腿儿弯的。
      我甩了一鞭子在马屁股,做人还是不能太招摇,尤其碰上山贼土匪这样容易不讲道理也不听人讲道理的。他们撒横惯了,看谁都能不顺眼,在这偏僻地界,看一眼砍一刀的事儿可算不上稀奇,还是不要自找烦扰的好。
      “大哥,前面这男的是个眼生的!”
      “这时候他一个人在这搞嘛事儿?”
      “五爷~”
      “别说话!”
      我竖耳听着越来越近的话音,不由得纳闷:我都这么边上了,怎么,这路真是你开的?抢的钱够修路吗?
      大抵这世上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土匪惯例:此路我开,过路留财。
      我瞧其中有一对女子装扮是妖艳了些,且看那架势绝非善茬。这年头,彪悍女山贼也不少见,我之前就遇到过好些观音面蛇蝎心的奇女子。
      倏尔天雷一滚,炸亮了顶上半边天。
      “他有刀!”
      我一惊:不是吧大姑娘,这你都看得见?
      但这不是刀,是软剑。
      可哪怕我有兵器,也犯不着一言不发就动手哇,你们有没有点掂量,知不知道什么是三思而后行?
      我不由得叹气:狭路相逢,是谁胜?勇也智也奸诈也?依我看来,那自然是强者得胜。
      这句话给我自己想乐呵了,真是事儿赶事儿话赶话,我一定是一个人走太久,寂寞生了症,自己给自己说起了书。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么个小地方的山贼,居然也武功了得,不是耍花招也不是野路子,是有一套前后连贯的要领在的。尤其那为首的虎眼腮胡大汉,孔武有力,吼声震耳,两板青龙斧舞得虎虎生威。
      那些烟花女子吓得惊声尖叫,大爷啊大姐啊祖宗啊一通乱喊,但居然没一个会骑马的,要不然趁这乱子还能跑了。
      那对双生姐妹花一个扔毒镖一个耍长鞭,鬼步魅影难以捉摸。
      说实话,虽然我曾经是一名专业的刺客,但专业组织培养的刺客是术业有专攻——阎判官,鬼目探,水墨客,黑无常,白无常,俏孟婆——而我区区一名水墨客,勾魂索命并不怎么在行。
      好客不恋战,我几度欲浑水撤退,奈何实在被缠得紧。
      我接连两个后空翻躲过一连串六芒飞镖,那群小女子仍然是乱作一团,跑得东南西北不清,自己人撞自己人算了,还撞我,撞我也就算了,偏撞那镖口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两方交手不祸旁人。
      我心里恼火,但我实在干不出对无辜之人见死不救的缺德事。
      是刺客,但不是无恶不作。
      我用力拉了一把那粉衫女子,她似乎想要同我道谢,但我暂时没工夫应付她。
      那尖嘴猴腮的瘦弱竿子摇着一柄蝶恋花折扇,尖声尖气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哪?有两下子,胆子还不小,感和我们作对?!”
      我一时语塞,我确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三十六寨门,似乎没有一个寨子是建在这地界上的啊?
      我不欲久战,实在没必要,这些个土匪又不是什么舞刀弄枪的好手,有两下子,再多也没有了。我摸出一包迷魂粉就准备撒出去,不料之前被我打趴下的那镖女竟是诈死,忽地一个鲤鱼打挺,接着唰唰两行银镖冲过来。
      我一边迅速避闪一边忍不住想:她哪有地方藏这么多镖?刚才打下来得有二三十支了,她身上放这么多不硌得慌吗?
      我使出一招乘风追月,脚蹬岩石踏山壁,不经意间垂眸一瞥,这才发觉方才那六枚飞镖竟入石体半寸。
      我见状心下一沉——这些人一定是不能放我走了。
      于是我集中精力,聚气吐息,一招风雪盖顶从天而降。
      要说我这一招,剑影重重剑光点点剑风飕飕,实在了不起。
      霎时间沙石迷眼。
      流星锤和勾刺鞭连环夹击,一伙下山招妓的山贼,怎么人手武器这么精良?这得是什么寨子?难不成是哪一座猛寨迁移至此的?
      右肩忽地一痛,我咬牙,不是因为这点痛,是为接下来的受伤懊恼,一对八,这样关键的时候,片刻分心都是致命的。我挥剑挡住斧子砍地时迸溅起来的碎石飞沙,沾着泥水,落了几滴在我眼前。
      我狠下心,干脆使出一招霜江过月,内力强盛而疾乱。在截断那些山贼的兵器之后,我忍不住倒退一步,没想到那镖女还不死心,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就甩过来。
      我提剑格挡,侧身一闪,却用余光瞥见那狭尖的金蝶簪子直直扎在了先前那名粉衫女子心口。
      雨势骤急。
      执剑深吐息,一招定生死。
      那扇男口吐血沫,镖女眼神涣散,流星锤陷入地下一分为二,逃走的那一人我无心追赶,这是大忌,但我也顾不得许多。
      已经不是刺客了,应当可以允许一些失误,不然还是很累。
      在我将余下那三名山贼了结后,那女子也毒入心脉命不久矣。
      我这才有机会瞧她的正脸,小家碧玉的模样,一点馋嘴痣添显娇憨,从前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姑娘。
      她颤巍巍地伸手,杏眼起雾,涣散之中又有执念,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另外那些风尘女子躲得远远地看着,胆子大了就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叹一声,附耳到她嘴边,听她念:“玉……郎……玉……家……”
      她引着我的手到颈项那,丹蔻斑驳,红得离散,无力的手指勾啊勾,一条红绳调出来,长长的线,小珠子沁着浅黄的色。
      “余福湾!”,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喊出来,随即气若游丝:“五郎……”
      我将糊在她脸上的头发捋好,再端详这苍白无力的脸,小脸尖下巴。
      莲青若是在场便会说这样的女人要么命薄要么刻薄——因为她自己就这样,命不好,自然做人也高洁不到哪去。
      我未免感到些许怅惘,命如纸薄,这小女子当真如一张薄薄的纸在这迅猛的雨中破碎了。
      “好汉好汉!别别别动手!”
      那些女子吓得面色惨白,嫣红的唇花了口脂,好不狼狈。
      我问她们:“她是哪里人?”
      她们抢着答。
      “南边哪个渔村拐来的!”
      “姐妹儿个谁不是苦命人?但她也真是倒霉,”
      “——说是被兄嫂卖掉的,原先还有许心的男人,”
      “——可惜去边关打仗,什么消息也没了!”
      她们又不怕了,话匣子打开,七嘴八舌地倒苦水。我听了会儿,雨打在身上实在不好受,便又捡要紧的问:“她叫什么?”
      “您说什么名儿?”
      “还能有什么名儿?”
      “哎哟您瞧瞧,我们这行的,哪有人叫个真名真姓的,这点脸面还是要的……”
      “我们都叫她琳琅,她也算我们那的小头牌呢。”
      我突然有了打算,解下琳琅颈上的红绳,起身环顾。
      那倔马居然还有点灵性,没跑,就是那两大眼睛大鼻孔怎么看怎么很傲慢。我上马就要走,那些女子却在后面喊我“大侠”。
      我拉着缰绳,回头,摸摸脸上贴的假胡子。
      脸上的胭脂化了,像是湿水的画,迷迷惘惘,怎么看也不真切。
      她们或许有话要和我说,或许有求于我,可到头来她们只得沉默。
      她们不能逃,逃也逃不远,无数套枷锁扼住了自在的呼吸和自由的脚步。
      如此相望,唯有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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