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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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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南方的家园。那里有我钟爱的景色,满目柳绿。也有我最爱的人,只是我已记不清他的容颜。岁月将我的记忆冲刷得模糊不堪。那些似真似幻的情节,只有在梦中得以重演。
梦里他折柳赠别,说等到战争结束了,便会回来。我笑着说好,就算等一百年,一千前,我也会等你回来。
只是仗没打完,又来了旱灾。我没能等到他。
父亲领着一群被战火,疾病,与饥渴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踏上了北上的路途。临走前,父亲说,他不会回来了。这一生你是等不到他了。
那就来生。我说。
那夜我瞒着父亲,找到一个从异域来中原的巫医。
给我一个永生的方法。我求她。
她枯槁的手指指向北方。沙漠里的生死草,你若能找到它,想生便生,想死便死。
她又说,永生是有代价的。世事轮回,你要等的人在轮回之内,而你却只能在轮回之外。你们终将生生世世错过。
他的容颜与记忆都将改变。你等的只是自己的执念。你也必将被你的执念所累,孤独生生世世。
她见我落泪,叹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一个能够认出他的方法,你们彼此间可有信物?
我摸了摸一直珍藏着的柳枝。有。
巫医于是说,几世之后,他会带着这件信物出现。只是……
话说到一半,我便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每一幕都如此真切。那是我久远的记忆,封藏至深的记忆。
夏开一直没有出现。我渐渐开始感到不安。在城楼等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天际的地平线上隐约立着一匹马和一个人。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我,却不前行。
那天的空气异常明净。干净得不然一丝尘沙。于是,我清楚得看清了那人的脸。
胡渣满腮,眉角勾着深深的落寞。
他望了我很久,随后毅然地骑上他的红鬃马,朝西原的方向驰了去。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荒漠里景色年年如一,以至于让人有种时间在此处凝住了的错觉。
我始终没能等来夏开。那个恣意爽朗的男人如同刮过沙漠的一阵疾风,在我的心底吹起微微涟漪后,又重归于天地之间。
我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他的世界。或许他真的已经化身成了风,追着另一种自由而去。或许他对我的许诺,也只能象风一般,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永远无法落地生根。
他来过,他离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总是错误地相遇,又错误地相离。
而我还活着,并且不知道还要活多久的活着。我突然感得很绝望。哭城里的人一个个死去。这世界,终将孤独到只剩下我一人。
只是今夜,我连孤独的时间也没有。因为就在今天晚上,哭城与俄耳族将有一场死战。
俄耳人最后还是没有在西原扎根。他们的族长在漂泊许久后,决定把他们的故地夺回来。雁山的土,雁山的水,一切的一切。
我站在哭城的城楼上,如往常般眺望着远处。只是这一次,手里多了一把枪。
我的父亲曾经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安家,就不要再有战争了。每死一个人,就会有无数颗心跟着一起死去。叫这座城哭城吧,记住你们为死人而流的眼泪。不要再有战争了……
只是,父亲忘了,这世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无常而残酷。残酷到只能用血与泪堆砌起一个新的世界。
父亲不明白。所以,他留给了我一把只有一颗子弹的枪。
夕阳,将脚下染成一片血色。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如天籁般好听的声音。
“我——俄耳族族长西苒——要来向你们讨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接着,我看见城外黑压压的一片,举着火把朝哭城冲来。而哭城的人也如猛兽洪流般地冲向了他们。
这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也是一场从一开始便已定了输赢的战争。当西苒带着胜利的表情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举起了手中的枪。
西苒显得十分诧异。她的诧异来自于我并没有将枪指向她,而是指向了我自己。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死。”
她沉默。二十年的时光在她的眼角刻上了沧桑。我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再是那个曾经天真快乐的女孩。她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时间的折磨里丢掉了最为宝贵的东西。
她依旧漂亮。只是她的漂亮带着一种戾气。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看我时眼神里所透出的仇恨,却无法知道这仇恨的根源。
“我死了,你可以放过哭城的人吗?”
她不语。
“让他们活着。”
但活着又如何呢,活着也只能是一群再次失去了家园的灵魂。这样的请求,究竟是仁慈,还是残酷?
我不知道。
西苒不带任何表情,连声音都出奇的冷静:“好。你死,他们活。”
在扣动扳机之前,我对她笑了:“西苒,我很高兴。能够这样死,我很高兴。”
枪响的同时,我感觉到手被什么狠命抽了一下。子弹擦过我的侧脸,在头顶上方划出一条弧线后,射向了天边。
一条马鞭,缠住了我的枪,将它拽进了握鞭的人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