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一部》长河

5、寂寞人间

　　第五章

　　寂寞人间

　　我们究竟可以强到什么地步？

　　“小亮，这次你和我们一起去中国，棋院那里我会帮你请假的。”
　　“父亲，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

　　塔矢在中国棋院意气风发，渐渐小有名气时，进藤也在关东棋院一路高歌猛进，形势一片大好。日子不紧不慢的过去，也有迷茫，也有悔恨，更有许许多多理不清道不尽的思绪。
　　但是，围棋面前，一切化为乌有。
　　我们是棋士，围棋是我们的生命，强大是生存的后盾。
　　只要还提得动棋子，便不得不不断变强。

　　美津子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二楼，终于忍不住走上楼去。
　　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用，她还是大声地喊了一句：“阿光，早点睡啊！”
　　一如既往的静寂，隐隐约约总有不绝于耳的落子声，清冷，执着。
　　整整一月，进藤都重复着这样的模式。早早回来，晚饭后便迫不及待的冲上楼去。
　　直到凌晨，美津子还总能看见那扇房门后，隐隐漏出的一丝灯光。
　　垂下手臂，她默默转身，走下楼去。
　　阿光……究竟是什么？这样催促你的究竟是什么？

　　“叮铃……”电话清脆的铃声打断她无奈的叹息，她赶紧接起听筒。
　　“你好，这里是进藤家……啊……请等一下……阿光！阿光……电话！阿光……啊……这孩子……对不起，请等一下，我上去喊他……”
　　顶着一卦金发和美津子的碎碎念，进藤急急冲下楼来。
　　“我是进藤……塔矢？！你回来了？”
　　“…………”
　　“哦……嗯……快了……”
　　“…………”
　　“我会打进去的！只有这个，我绝对不会输！”
　　“…………”
　　“嗯……你也是……”
　　“…………”
　　“塔矢！……没什么……嗯……再见……”
　　放下电话，进藤抬头看了看日历，还有两周……

　　“…………”
　　直到耳边传来无意义的单音，塔矢才轻轻挂起电话。
　　在中国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同龄的棋友多多少少也结识了一些，不浅不淡的问候，棋盘之外，疏离的客气。然对局一盘接着一盘，也一日比一日精彩，不同的棋风下法，携带着一波一波新鲜的冲击，兴奋之余，便也无暇去思索别的事情。父亲亲临复盘，又有母亲嘘寒问暖，以至往后的日子里，塔矢总会怀念地想起这段时光，有充盈胸口的满足，更有着期盼已久的天伦之乐，
　　他明白，自己其实是相当在乎身边的一切。

　　“好稀奇啊，你在打电话。”循声转头，塔矢看见杨海一边利索的擦着头发，一边微笑地看着他。
　　“我……打给一个朋友。”
　　“朋友？”放下毛巾，杨海笑着逗弄眼前已有些窘迫的男孩，“该不会是女朋友吧。”
　　“才不是！是好朋友啦……”
　　一时情急，竟说出最难启齿的话，塔矢紧紧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走廊立时静了下来，只剩两人尴尬的大眼瞪着小眼。
　　“小亮。”名人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两人下意识地扳直身体。
　　“父亲……我……”
　　微微向杨海点头，名人转向涨红一张小脸的儿子，“我记得，本因坊循环赛快开始了吧。”
　　“嗯，还有两周。”
　　“一个月很快啊……”细声感叹一句，名人转身向客房走去，“我想看看你今天下的棋。”
　　“嗯……”低低应声，塔矢向杨海告别，跟上父亲的步伐。

　　对局，复盘，检讨……
　　例行课业结束后，已近深夜。
　　仔细收拾好棋盘，塔矢准备道别，却被留了下来。接过明子递上的热茶，轻啜一口，名人淡淡地笑着：“这一个月，你进步很快，也不虚此行了。”
　　“父亲……”抬起头，塔矢惊异的看向父亲。
　　灯下，仍是那坐得笔直的身影，面容严肃。眉眼深处，却溢出满满的慈爱。
　　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深深伏下身子，“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希望以后的日子里，还能得到父亲您的指导。”
　　名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细细婆娑儿子柔软的发丝。
　　温暖如电流般掠过全身，塔矢抬起头，面颊还留有一丝潮红，眼眸却亮如星子。
　　年轻的面庞。

　　“父亲……？”
　　“前一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父亲！”
　　“你是我的儿子，只要尽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我知道了……爸爸……。”
　　“好了，很晚了，你去休息吧。”
　　“嗯……晚安……父亲，母亲……”

　　“小亮！”
　　关上门，踏上长廊之际，塔矢听见身后母亲有些急切的呼唤。
　　“妈妈……怎么了？”
　　明子散下长发，提着一个小盒，轻轻上前，递给塔矢，“吃点夜宵再睡吧，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过几天回日本，就吃不到这么纯正的中国点心了。”

　　手心传来烫心的温度，新烘烤出的糕点散发出阵阵香气。
　　灯下，母亲细松的半长黑发随意披散下来，隐约可见几丝灰白；眼底眉间，一丝柔和的笑流淌过眼角细细的纹路。
　　就是这样的笑容，相伴如星；
　　也是这样无言的慈爱，细长持久，宛若明溪，陪他走过十余年的孤独岁月。
　　陪他抓子猜棋，解题涂鸦，陪他忧愁焦虑，欢笑开怀。
　　陪他一起，活在这本该寂寞的茫茫人间……

　　“妈妈……”
　　呢喃低浅间，紧实的拥抱。
　　面颊拂过儿子冰凉的发丝，明子仰起头，眼前一盏明灯，渐渐模糊。
　　小亮……
　　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竟已有这样一双有力的双臂，明明，看上去还是那样的瘦弱……

　　爸爸，谢谢您，这世上，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我。
　　妈妈，谢谢您，记忆中，更没有人比您更爱护我。
　　时光悄悄走远，我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羽翼渐渐丰满，也慢慢学着独当一面。
　　可是，在这里，在你们身边，请允许我，永远活在那些绚烂纯真的记忆中。

　　东京，三月末，早春将逝。
　　长夜里，仍有一丝寒意，卷着薄被，进藤瞪着一对明眸，看这月色如水。
　　太晚上床，直接导致失眠，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黑白交错的粒粒棋子，斗大如星。
　　“啊…………！！”跳起身来，进藤烦躁的抓乱一头短发，凌晨三点，星光闪烁，绿树无声。
　　“怎么办……明天……”
　　手机叮叮咚咚的和弦打断他即将开始的碎碎念，发泄式的一把抓起它，摁下应答键……

　　“你怎么了？！！”突如其来的一声急吼，震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塔……塔矢……？”
　　“你说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呃？哪有这样的人？扰人清梦不说，还怒气冲冲的反问别人！纵有万般不解，进藤还是及时刹住险些喷薄而出的怒火。刚才，电话那端，塔矢的问句，末了，竟有一丝颤音，挥之不去。
　　“塔矢……我……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你……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哎？”电话里瞬间静默下来，过了一会，传来塔矢沉静的声音，“……对不起……再见……”
　　“等~~~！”
　　进藤大声一叫，止住塔矢的动作，“少爷，你半夜三更的打电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略带一丝无力的道歉，塔矢搁下手机，怔怔的看着来电显示。夜里突如其来一阵铃声，慌忙之中只看了几个数字，便以为是进藤的号码，却原来只是一个陌生的号，可能对方也意识到拨错了号，登时便挂了。
　　真傻，进藤根本不知道他旅馆的号码。他却以为那一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立刻用手机回拨过去……

　　有些沮丧地回到床上，塔矢也一时再无睡意。刚闭上眼，手机却不争气的响了起来。
　　“你好……”
　　“塔矢……你……你没事吧。”那一端，传来半分钟前刚刚听过的声音。
　　“我没有事，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你快去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比赛吗？”
　　“嗯……真的没事吗？你吓死我了！”
　　是你吓死我了才对吧……
　　想象着电话那头，那个人夸张得直拍胸口的可笑样子，塔矢不禁轻笑出声。
　　笑他，更笑自己。
　　“塔矢？”
　　“好了，真的没有事了。”忍住笑意，塔矢正要挂电话，却又停住手，“进藤……你真的在睡觉吗？”
　　“哎？”
　　“因为，刚才，电话只响了一声你就接了……”

　　还是被你发现了……
　　苦笑着叹息，进藤暗叫不好。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意外温柔的嗓音，然，他知道，塔矢现在一定是紧锁着眉头的。
　　“我……只是太兴奋了……”
　　“胡说，你一定是熬夜熬到太晚了！”塔矢毫不留情的截断他含糊的解释。
　　“你又知道了……”
　　“我以前也常常那样的，后来……”电话那端突然没了声响，半分钟后，塔矢幽幽的说：“我们来下棋吧。”
　　“塔矢……！”
　　“一盘就好了，反正我们现在都睡不着……”
　　可是……这是手机长途……
　　硬生生吞下抱怨，进藤赌气的接过战书。
　　“好，来吧。”
　　………………

　　没有落子声的一局棋，一如既往地精彩而激荡于心。
　　寒夜里，客房小小的角落中，塔矢紧紧攥着手机，目无转睛的看着窗外皓月当空，星罗棋布。
　　“在这棋盘上，我就是万能的神！”孩童时期那人无心的笑语，只有他还记在心中。
　　怎么能忘呢？就是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掀起无妄的波澜……

　　月色冷然，进藤躺在床上，耳边是塔矢冷静的棋步，眼前，一片纷乱的繁星。
　　他思考着，舍不得视线离开窗外。
　　“在这棋盘上，我就是万能的神！”孩童时期，稚气的言语，也许再无人记得。
　　他却忘不了，那时的一切一切，犹在眼前。
　　怎么能忘呢？过去的一举一动，轻而易举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直到手机那头再无声响，塔矢才默默地合上机盖，钻进被子，沉沉睡去。

　　漫长的一局棋，没有胜负，也决不会有棋谱。
　　以天为盘，恒星为棋，呢喃的耳语代替落子声声，这是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棋局。
　　却也是，最最难忘的一局棋。留在记忆的天空里，总有冷月相随，永不褪色。
　　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和你相处的一点一滴，我永远不会忘记。
　　进藤，我们的每一局棋，我都牢牢记住，不曾遗忘。

　　接到你的电话，我是多么的开心。
　　你想象得到吗？
　　塔矢……
　　从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会这么的寂寞，不知所措……
　　也从未想过，没有对手的日子，一个人下棋排谱的长夜，原来竟是这样的难熬。
　　对了，又忘记问你了——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归国的飞机穿越层层云雾，直奔日本领空，终于稳稳降落。
　　提着一箱箱行李，甫出关口，便见到绪方斜倚厅柱吸烟的懒散身影，看见塔矢一家，他捻灭烟头，快步上前，接过行李，“老师，您辛苦了，车子就在外面……嗯？”仔细看了塔矢一眼，绪方一笑，“小亮瘦了呢，一般去中国不都会胖一圈回来吗？”
　　“……”一时接不上话，塔矢只能干眨几下眼，继续埋头向前走去。

　　车开得很快，繁华市区已近在身边，终于，就要回家了。
　　怔怔的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塔矢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条路通向的地方是——
　　“父亲！”
　　回过神来，身旁，是父亲含笑的眼神。
　　微笑着点点头，名人并无言语。
　　何须多言？
　　他们是父子。
　　父亲又怎会不知道？，他，一直在记挂着进藤今天的手合。
　　车在路边停靠下来，塔矢飞快地下车，隔着车窗，他开心地笑出声来：
　　“谢谢你！父亲！”
　　语毕，转身跑上人行干道。
　　身后，扬起一路纷扬的花雨，正是暖春，蝶舞樱飞。
　　车中，绪方点起一根烟，掉转车头，后视镜中，与名人心照不宣的交换视线，笑意无限。

　　半目告负，进藤垂着金色刘海，缓缓拖出棋院。
　　输了……输了……输了……输了……输了……
　　重要的循环赛前居然输棋了……
　　脑中一片空白，连沮丧的力气都没有了……
　　总是这样啊，以为自己总算变强了，结果，仍是不停的会从莫名的地方冒出什么人来将自己打回原点……
　　就快要开始循环赛了……
　　sai……我想替你得到你应有的称号……
　　可是，究竟，我应该强到什么地步……

　　一道拉长的阴影延伸至脚下，耳畔，半长的直发。
　　细风又起，青丝飘散。
　　斜阳西下，天边一抹燃烧的火红。
　　眼前温和的笑容，竟变得眩目起来。

　　塔矢就那样无声地笑着，细看不远处那个人弃猫似的身形，停下脚步，伸出手——
　　“跟我去会所吧。”

　　“塔矢……”
　　“嗯？”
　　“究竟我们，应该强到什么地步？”
　　“……我也不知道……只要活着就该不断变强……强到输了也不会后悔，或是……再也不会流泪的一天吧……”
　　“不要！！！！”
　　“哎？”
　　“不要再输了！我不要再输了，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要了！我要变强，比塔矢还要强！”
　　他仰起头，挑战似的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晚风带着一丝凉意，穿透薄薄的外衣，溶化在他孩子气的笑容里。
　　飘落的早樱舞进眼帘，他抬起手，轻轻拈起一瓣即将落在塔矢发丝间的粉红，转而放开。
　　细碎的笑声，樱雨缤纷。

　　——我回来了。
　　回来，回到这里，我们一起变强。

　　希望总在眼前，快乐也不曾远去，离别的日子萦绕心头，无法忘却的愁绪——
　　是谁说过的？
　　两地相隔，关山万里，处处烟波愁。
　　苍天无情，冷月含恨，寂寞满人间。

　　不曾远离，便不懂得珍贵的含意。
　　回到这里，真真切切的看到你，才发觉，原来，我最喜欢做的事，始终都是和你下棋。

　　不曾分别，便不知道思念的心殇。
　　你回来了，真真实实的站在那，才发觉，原来，我最安心的时刻，便是和你在一起。

　　一生有你，人间寂寞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