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第一部》长河

4、少女的决意

　　第四章

　　少女的决意

　　那一夜，我是想回去的，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回头呢？

　　“父亲，母亲，对不起。”闭上眼，低下头，塔矢静静地等着父母的训斥。
　　“你昨夜在会所，对吗？”放下棋子，塔矢行洋并没有转头。
　　“是。”
　　“一个人吗？”
　　“…………和进藤下棋。”
　　“下棋？你就知道下棋！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一直默默无语的塔矢明子终于忍不住斥出声来，一滴清泪缓缓流下，那是十几年来相伴四周，侵入内心的丝丝寂寞。侧过脸，她不再言语。

　　屋内，一片静寂。

　　“妈妈……真的对不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塔矢再次深深低下头。

　　“小亮，抬起头来。”
　　“啊……？”反射性地抬起头，塔矢看见父亲深沉的眼神，刻着一抹沉思。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会去真神家道歉，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无论什么责罚，我都愿意领受。”
　　“还有呢？”
　　“还有，”转向母亲的方向，塔矢深深低下头，“妈妈，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再这样了。”
　　“小亮，我不……”
　　“就这样吗？”打断明子的话，行洋再次看向儿子。
　　“…………？”
　　“……算了，真神夫人那里我们会再次向她道歉的，你只要去找小夜子就好。这是她的地址。”
　　递给塔矢一张便笺，行洋示意他离开。
　　“对不起。”临走之前，塔矢最后细细看了一眼父母，触及母亲眼中欲言又止的急切，有一瞬间迟疑，却没有时间再去多想，关上纸门，打开便笺：

　　“都立第六女子高中”

　　“小亮哥哥，陪我去玩球嘛~~”
　　“等我下完这盘棋，好吗？”
　　“你为什么总在下棋呢？”
　　“因为……我很喜欢下棋啊……”

　　“小夜子……小夜子……”朋友不知疲倦的轻唤，寻回女孩停滞的意识，抬起头，对上好友兴奋莫名的神情。
　　“由美……你怎么了？”
　　“你看，那里，有个男生耶~~，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了。”顺着好友指的方向，小夜子无奈的向窗外望去。

　　不远处，学校最古老的樱树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翦翦轻风，扬起他墨绿色的美丽直发。

　　“啊！那是……”不自觉地喊出声，小夜子猛然起身，向门外跑去。
　　“真神！你……你……你有什么事！”目瞪口呆的老师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猛然醒悟，继而怒吼出声。
　　“终生大事！！！！！！！”

　　寂静的校园，靠在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樱树下，塔矢默默回想着昨夜的棋局，等待下课时间。
　　有些寂寥的抬头仰望，流云苍天，悠悠无边。
　　无奈的苦笑。
　　这样单独来找女孩子，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总有这些不擅长的事要去应付呢？
　　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那段安安静静下棋的时光呢？

　　“塔矢君……”飞扬的音调挤进他无言的思绪，眼前，一抹纯纯的海军蓝。
　　及腰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黑如子夜，急急跑来的她，两颊透着一点绯红，笑颜不减。
　　那一刻，莫名的亲切。
　　不是那个低眉垂发的古典少女，眼前的她，眸中铭刻着青春，如玉的容颜，与记忆渐渐重叠。
　　“……你……”
　　“下棋好吗？”
　　“哎？”
　　“就一盘，只要一盘就好了！我带你去围棋教室！”再不由分说，女孩执起塔矢略带一丝冰凉的手向不远处一幢教学楼跑去。

　　残雪压枝，素白大地上，塔矢只看见前方女孩跳跃的身影，那一束高高的马尾来回舞动，微风袭来，偶有几丝拂面，薄荷的香味，淡淡隐隐。

　　“塔矢君，这盘棋，我等很久了。”打开盒盖前的一刹那，小夜子幽幽开口，“我不需要指导棋。”
　　默默地点了点头，塔矢开始抓子。
　　“请多指教！”

　　“我输了！”咬着牙低下头，和谷愤愤地瞪着棋盘。
　　对面，正熟练清理棋盘的男孩，带着一挂金黄额发，得意地笑道：“和谷，你变弱了……”
　　“是你今天特别狠毒！”
　　“谁叫昨晚我被塔矢杀得片甲不留！”
　　“你输给塔矢那叫作正常。”扬起促狭的笑意，和谷随口说道，“说不定那家伙平时都没有认真和你下过。”
　　“塔矢才不是那种人！”吼声刚落，进藤就发现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旁伊角也放下棋谱，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居然帮着那家伙说话！”
　　“我才没有！谁会帮那种人说话！只是……”发现自己有些无法自圆其说，进藤渐渐消声。
　　“只是什么？本来就是，也许对你会有例外，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低段棋士，他才不屑认真和我们下棋！”
　　“不是的，塔矢不会那样的！那家伙……”对局时比谁都认真……
　　“你还帮他说话！”涨红一张脸，和谷顿时气结。
　　止住和谷临界爆炸的情绪，伊角哭笑不得地看着进藤，“进藤，你别再刺激他了，他前天刚输给塔矢……而且很惨……”
　　点点头，收拾好棋子，进藤静静等待好友安静下来。
　　重新开始对局前，他双手放在棋盒上，看着对面还留有激动的眼睛，平静地说：
　　“和谷，你错了，塔矢他对任何事都是很认真的。”不管是围棋，还是所有的事……

　　我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但是这一点，毋庸置疑。
　　千万次的对局，他一直在那里，认真地摆上每一粒子。
　　和谷，我不是帮他说话，只是牵扯到塔矢的事，我没办法嬉笑而过。
　　也许，自己也被感染了吧，毕竟对着那对晶亮如星的眸，已经这么久了。
　　和谷，我有自信，塔矢他从来都是认真的。
　　来自棋盘上的自信。

　　“我输了六目……塔矢君果然很厉害……啊……忘了说了，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默默收拾好棋盘，将棋子物归原位，抬起头，眼帘尽处，一滴晶莹，匝落在棋盘上。

　　“对不起……”

　　想好的话语，道歉的心情，待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只剩下无力和惨白。

　　漫长的沉默……
　　她没有抬起头。
　　执棋的手微微颤抖，她，始终没有抬起头。

　　“谢谢你……”细碎的低泣轻轻响起，小夜子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
　　拉开门的一刹那，止住脚步，回转身来。
　　“谢谢你！”
　　挂着点点泪痕，她灿灿笑开。
　　还是那对黑曜般的美眸，却分外晶亮，那其中，隐隐约约，闪烁出一丝丝莫名的光芒。
　　拭去泪水，她大声笑着说：
　　“谢谢你！小亮哥哥！”

　　我有一件很想去做的事，却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支持。
　　我不害怕未来会遇到的种种寂寞，只是，万一倾出所有却还是失败而一无所得该怎么办？
　　失败也并不可怕，我怕的是，从来没有经历过失败的自己。
　　从没有绝望过，我害怕这样的自己。

　　棋盘之上，拼死挣扎却再无生机的心情；眼前挡着一堵没有尽头的高墙，头破血流，咬紧牙关也不能说放弃的痛苦……
　　谢谢你，教会我这样的失败。
　　谢谢你，认认真真地和我下这盘棋。

　　我有一件很喜欢的事，很喜欢很喜欢。
　　从今以后，我要直视着前方走下去。
　　请你看着我，好吗？
　　小亮哥哥……

　　谢谢你……
　　好像最近总是有人在和自己说谢谢。
　　回家的路上，塔矢慢慢思索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
　　函馆山下璀璨的灯火，雪夜中莫名的心情，棋盘彼端小夜子带泪的笑容……
　　眼前又闪过父母欲言又止的期待……
　　一件一件，慢慢积压。

　　我知道，这世间不只有围棋。
　　可是，当那些事真正到来时，却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无措。
　　谁来告诉我，有谁能来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
　　告诉我，我是不是会一直错下去……

　　停下脚步，向前望去。
　　居然，又到了这里。

　　“小亮，今天好早啊，没有比赛吗？”
　　“嗯……今天休息……”随口答话，塔矢没有再向前。
　　他不在……

　　“小亮，怎么了？快进来吧。”眼角掠向不远处，忍住一丝笑意，市河小姐柔声招呼塔矢。
　　“啊？不……我先回家了……对不起，打扰了……”

　　“塔矢！”

　　耳边一片静寂。
　　他没有再移动分毫。

　　“塔矢，你堵在门口，我进不去……”
　　“@##＄%!!%%……”|||||||||||||||||

　　很久以后，想起那个午后，塔矢依然会有会心一笑。总会在适当时间出现的那个人，几次不经意的帮助了自己。
　　并没有想告诉他什么，诉苦之类的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从来都是自己慢慢疲累，独立解决的。那一天，下完棋，两人习惯性的争吵，点破了他看不清的真相。
　　是些什么话，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从那以后，不愿意去做的事，只要不会伤害到别人，不有失礼貌，他不再勉强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告诉父母不愿再相亲时，母亲欣喜的眼神，父亲欣慰的笑容。
　　他也记得，诺大的和室中浸透出冬日难得的暖暖阳光，光晕中，父亲慈祥的笑着，说：
　　“我们一直在等这句话……”

　　我是名人，一家之长，但是，在那之前，我是你的父亲，深深爱着你的，平凡的父亲。
　　你是我们最宝贝的孩子，我们想要的不是你顺从的温柔，只想听到你真正的心情。
　　告诉我们你的想法，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也许只有你自己做了父亲才能体会。
　　我总是忙忙碌碌，疏忽间，有一句话一直没有告诉你，那一天也没有机会说：
　　“小亮，在我们面前，不用勉强自己。”
　　没有人能顾全所有，最重要的始终都是自己的心情。

　　所以，很高兴，你愿意让我们分享你的心情。
　　很高兴，你的身边，已经有个人告诉了你这个道理……

　　“啊~~~~今天又被妈妈骂了一顿!”
　　“又？”
　　“就是啊，烦死了，每天都被我妈骂，她就是那种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才爽快的人。”
　　“什么话都要说出来？”
　　“对啊，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样的话，如果我什么都说出来的话，爸爸妈妈会生气，更会伤心的啊！”
　　“但是，连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很寂寞吗？”
　　“…………”
　　“有些话，当时不说出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每天每天，相见时总会有的小小拌嘴，包含了你我的所有。
　　那些话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我们要经历的事太多。
　　但是，曾经感动过的心情，历久弥新，你告诉我的那些道理，早已融于举止之间。
　　我相信，你的一举一动中，也会有我的影子。
　　这就够了……

　　何其幸运？
　　我能遇见你。
　　何其幸运？
　　能够做你的朋友。
　　何其幸运？
　　我们可以在一起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