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实录》散人兮

17、第17章

　　洛府前院，六角亭。
　　日近当中，聒噪了半晌的夏蝉才可算知了乏闲歇下来，亭中一时安静极了。洛荀撑着腮帮，玩捻棋子，目光专注落在棋盘上，似久久难寻破局之法，他素来松惬的神色里竟也渐而浮起丝缕愁悰。
　　卫楚：“再盘就包浆了。”
　　青年手一顿，被这声扯出思绪茧房，抬起头，看看右侧那张冷酷脸，又瞧瞧桌案对面惬意品茶的玩味面容，忽地记起什么，讪讪一笑落下棋子。
　　“信然何时也学会调侃人了？”
　　卫楚只是嫌他太慢，失了耐心，故也不理会这话，看向下一手的裴宁轩。这位倒是不必他多催促，放下茶盏，闲闲捻起一粒白子就要落定。
　　“对了穆清，听说小羽输给了小九……”
　　“啪嗒！”
　　青年话速如箭，堪堪飞至半程，裴宁轩便指尖一松。棋子脱落砸下，偏离原本位置，蹦哒着跃起蹿到另个点，飞速旋转至停绝。
　　裴宁轩眼角一抽。
　　卫楚沉默。
　　【攻心，卑鄙但属上策。】
　　洛荀暗松口气，觍着脸呵呵一笑，只当什么也未发生，“原来你不知啊。”
　　裴宁轩恢复如常，含笑收手，微微眯眼。
　　“现在知道了。”
　　“唉，小羽怕是担心受你责罚才瞒着吧，说来你对他确实苛刻了些，毕竟还是个孩子。”
　　硝烟暗起，接下来几手，黑白两军死咬对方不松，棋局进展激烈，竟连卫楚也忍不住屏息观得入神。

　　直至硝烟的导火索叶羽冷不丁出现，打断二人交锋。
　　“王爷。”
　　裴宁轩侧目，见其神色凝重，不经犹豫捻起棋子落下，然后起身。
　　“下一局信然来吧。”
　　他出了亭子，与叶羽往旁走。卫楚目送二人背影，再回首时，仍见洛荀拧着眉正研究棋局，于是没忍住，屈起手指点了点洛荀使用攻心计迫使裴宁轩“胡乱”砸下的那颗棋子。
　　“你输局早定。”
　　那颗棋子并未逆转局势，只不过是在赢的路上故意绕了远路。洛荀太专注眼前，反倒被迷惑。此刻醒神，他气得怒拍大腿，冲着亭外就高声嚷嚷：“裴穆清你这么会演，戏班子出来的吧！”
　　裴宁轩丁点不理会身后，“发现什么？”
　　“王妃只是在院中闲逛，并无异常举止，途中撞见过上官姑娘一行人，双方还起了争执。”
　　青年摇扇的手微顿。
　　“被欺负了？”
　　叶羽偷偷抬眼，一时竟分辨不出，主子这是担心王妃被欺负，还是幸灾乐祸想听王妃被欺负的乐子。他据实禀，“上官姑娘挑衅在先，但王妃绊了她一脚，也算……赢了吧。”
　　裴宁轩失笑。
　　“还有，属下发现另有人在跟踪王妃，对方混进了洛府侍婢，观其路数，应是私下豢养的暗卫。”
　　暗卫？
　　还什么都未做，邵英不至于急着铲除这个眼线，且此女入隆京虽有半月余，可大多时窝在府里，应该也没和谁结这样大梁子，需出动暗卫不分场合来对付她。扮作侍婢的暗卫……有什么一闪而过，裴宁轩凝眸。
　　“你当初说，陪嫁婢子里有习武的？”
　　“是……王爷怀疑，此人和陪嫁婢子一伙儿的？”叶羽惊道。不，若真是一路人，那可就未必是什么陪嫁，可惜他赶到时人已咽气，无从查证。
　　“不论是否一伙人，对王妃的杀意是千真万确，王爷放心，属下定护好王妃。”
　　他抱拳，就急要离去。
　　“慢着。”
　　闻令，叶羽骤然止步，转身，却见主子满脸冷寒，连平日惯以示人的笑竟也敛起。等片刻，仍不见有何指示。
　　“王爷？”
　　裴宁轩负手默然。
　　那日没能想好如何除掉邵淑，今日却有人要代为劳之……何乐而不为？
　　良久，他往六角亭走，“守在此，无本王命令，不得任何人通行。”

　　叶羽攥着剑，怔怔然杵立在原地，脸色有些难看。
　　主子这是想除掉王妃啊。
　　王妃破坏了主子与冯家的联姻，还是皇后的人，纵然手无寸铁，但终归是敌，日日防敌不如早些除掉为好，这道理他是明白的。
　　可、那是王妃啊，是一同拜过堂的人，还是主子唯一可以触碰的女子，怎么能做到说杀就杀……
　　少年沮丧着脸，正不知是该同情无辜倒霉的王妃，还是该心疼于己更狠的王爷时，骤闻急切脚步声靠近。
　　他打起精神。
　　绕过草木，跨过月洞门而来的，是念春。
　　叶羽拦住人。
　　“你在这正好！我、不对，王妃要寻卫小将军！”
　　少年一愣，险些没能反应，“小将军？”
　　“对！小将军！”
　　念春见叶羽今日呆得有些过分了，又记起王妃的嘱托，索性不等他去通报，就要自己过去。
　　可很快又被叶羽拦住。
　　“没有王爷命令，不得惊扰。”
　　“那你快去通报啊！”
　　叶羽不动，甚至别过脸。
　　念春不傻，隐隐嚼出其中意味。
　　理说王府是王爷做主，她不该违抗。可自被顾嬷嬷分进镜霄苑，她的身契也落在王妃手里，眼下的主子当是王妃。
　　几番摇摆，念春终是一咬牙，趁少年不备便高声大喊：“小将军！卫小将军！”
　　叶羽一惊，抬臂就要冲念春的后脖颈落下手刀，可在这时，飞来一颗石子击中了他的手腕。
　　不久前听主子问起一嘴，之后便对叶羽举止有些上心故而守在附近的金九自屋檐飞落。
　　“找小将军何事？”
　　叶羽皱眉。
　　念春自然认得金九，一口气道：“王妃说捡到护身符，请小将军即刻去湖边！”
　　虽有些不得解，可也没耽搁，看了叶羽一眼，金九急步往亭子里去。

　　彼时的六角亭，洛荀盯看着对面人衣襟上缝绣的一排烫金仙鹤，倏然笑打趣：“你今日穿得花里胡哨，莫不是瞧中哪家姑娘？”
　　卫楚面不改色，“攻心计对我无用。”
　　“……”
　　洛荀有些尴尬地咳了咳，随后转过脸，百无聊赖看向背对他二人、负手而立眺望远处的裴宁轩，定了定，目光又在那人无意识拿食指摩挲扇骨的手上转一圈。
　　“裴穆清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卫楚落子的手微顿，也跟着看过去，“何以见得？”
　　“喏？”洛荀努努嘴，“那是他的习惯，每次想事就有这小动作，狐狸似的人，好端端跑去动脑子，能有什么好事。”
　　显然这话也落入了裴宁轩耳里，青年停了小动作，却未转身。
　　洛、卫二人相视一眼。
　　恰值这时，金九纵步而来，停在石阶下。
　　“发生何事？”
　　看那立于亭中的青年一眼，金九回话：“王妃的婢子被拦在外，说是要找公子您。”
　　“找谁？”洛荀瞪着眼抢先问。
　　金九清清嗓子，“说、说是王妃捡到了公子的护身符，让您去湖边一趟，看样子，还挺急的。”
　　“怪了。”洛荀笑意堆满脸，“到底是小王妃捡了你的东西，还是你捡了小王妃的？怎么她比你还急？”
　　卫楚皱眉。
　　显然不可能是护身符，这不过是寻他的借口，但分明有更亲昵的人在，遇急事为何偏偏来寻他这个仅仅见过两面的外人？要么，是清楚这亲昵之人断不会相助。要么，急事正是此人所为……
　　卫楚没急着站起，望向裴宁轩。
　　等了少顷，也不见对方有话要说，他才长臂一伸，顺便将看好戏的洛荀也一道给捞走。
　　“带路。”
　　待几人匆匆离开亭子，裴宁轩才叹口气，闭上眼。
　　她倒是个聪明的，知道该向谁求救。

　　*
　　表面澄澈的湖水，实则也是搅满泥尘，安子夜置身荷叶间，只觉身处混沌，仿佛随时能被这片湖水吞噬得连渣也不剩。
　　大抵是她久未动作，惊散开的红鲤鱼群竟又三三两两聚回，好奇绕在她身畔。
　　直到远处一片大水花叠递撞来，安子夜一惊，摸下发间的金步摇，紧攥在手。
　　她借由饼子引来的鱼群暂时躲避了杀手视线，原是打算游至岸边逃离，可思量再三还是作罢。能看见的杀手是仅那二人，却不知暗地还藏了几个，邵鸿要杀她，应该也不吝啬那几个人手，此时上岸，无异于活靶子，倒不如藏在湖底，任桥上动静引来人，叫暗处杀手轻易不敢露面。
　　只是，她能下水，对方便也能下水，果然很快就有人追来。
　　幸而是在水里，对方的身手所占优势不算大，安子夜借助矮小荷叶及密密麻麻的荷梗灵活避身，倒也和来人周旋了几个来回，甚至趁对方钻出去换气的间隙，猛地将金步摇扎进那人腰间。
　　鲜血漫开，腥气顺呛入鼻腔里的水袭进四肢百骸，安子夜闭眼，剧烈晕眩感直冲头颅。
　　此番动静也引来正往另边搜寻的杀手，二人前后夹击，她再无进退。
　　事实上，安子夜的体力早已耗尽，意识似片飘荡的浮萍，并入这片混沌，身子却越来越沉，像是块坚硬巨石，直直往湖底坠去。
　　昏昏沉沉间，又一片巨大水花冲来，她身子摇坠了下，看来是有人跳进了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