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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番外二十 长大成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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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事情变得平淡无奇起来。势力需要重新洗牌,开不尽的会议,签不完的文件,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以利亚认为自己应该已经算是个大人了,至少半只脚踏入大人的行列——但是当那些人用尊敬中暗藏了估量与筹算的语气问他,“斯米尔诺夫先生,您怎么看呢?”,他还是会下意识将目光依赖地转到他的老师身上。
那些人念长串俄语单词的音调很滑稽,他很想说你们叫我以利亚就好,也不必加上什么“先生”,这实在令他浑身不适——但他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
“以利亚如果讨厌这些事的话,不用理那群家伙。”他的老师说这话时,他正坐在摇晃的电车里,望着窗外夜色里急驰而过的建筑物。
年轻人轻轻唔了一声,转过头来望着最强的侧脸。
负责接送的辅助监督临时有事,本来五条大少爷的意思是直接叫专车就好,但是以利亚不太想继续闷在高档轿车那股子昂贵的车载香水味里。
怪恶心的,让他联想起高级会议室里的味道。
“……明明老师也不喜欢吧,这种事。”
“不喜欢。”对方毫不客气地回答道,翘着二郎腿,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看着那群家伙满眼欲望与算计还非要扯出假笑的脸简直让人恶心得想吐,实在是有损身心健康。”
“没办法啦,这也是身为最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之一呢。”他轻飘飘地说,顺便将手臂搭在另一人肩上:“但是以利亚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用逼迫自己,不然老师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老师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老师本来就很疼爱你嘛。”那人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颈,理直气壮地说:“而且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不用早早踏入脏透烂透的大人世界也是孩子该享受的特权之一哦。”
“……我不是小孩子了。”年轻人抿了嘴唇,低声反驳道。
“只有小孩子才会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另一人毫不客气:“上次是谁做了噩梦扑进老师怀里哭着喊妈妈。”
“……”
以利亚有些羞恼,他想反驳对方,但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他们坐的是末班车,车里只坐着零星几个快要睡着的可悲社畜,这段师生间诡异的对话没有引起任何异样的眼神。
对方说的“上次”是在学校的医务室里。以利亚来处理任务中受的伤,他的老师结束任务来找老同学对接工作。
望着自家老师转过来的脸,那双蓝眼睛大概正在眼罩后瞪他,半靠在病床上输液的以利亚不由瑟缩了一下:“呃,要不我先回去,老师你们聊……?”
因为不想让忙得一周都不见人影的老师操心,也不想产生借此撒娇的嫌疑,这种小事就没和人提。谁知现在撞见了,怎么看都会惹猫生气炸毛。
“胡说些什么。”猫果然气呼呼地凑过来,检查了一下年轻人被固定包扎过的伤口:“伤势怎么样?”
“没关系,不严重的……”年轻人呐呐道。
“没问你哦。”对方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硝子,这家伙情况怎么样?”
“不是要害,骨头没断,输液是为了消炎,确实不严重。”家入硝子懒洋洋地说,还没等以利亚松了口气,校医小姐又轻飘飘地补充道:“不过这是这周第二次了哦。”
“……家入老师。”以利亚有些控诉地看着她。
“别,这套对我可不起作用,”对方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去:“你该换个人撒娇。”
眼见年轻人被调侃的耳尖都红透了,原本跟在后面旁观挚友教训学生的夏油杰飘了过来,体贴地解围道:“看来你需要一个更好的格斗教练呢,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教你哦——悟那家伙不行的啦,他只会玄之又玄地说什么‘就是凭感觉啦’‘超简单啊,嗖然后砰的打就是了’之类的大猩猩语录。”
“哈?杰你这家伙扯什么鬼话?”一旁的最强顿时提高了嗓门:“别信他,这人心狠手辣的很,才不像老师那样温柔体贴。”
他瞥了眼小心翼翼瞅他脸色的小孩,顿了顿,选择继续将炮火集中到混蛋挚友身上。
……算了,好歹知道往医务室跑了。
“而且这是污蔑!”鸡掰猫气哼哼地指责道:“老子什么时候这样教学生了?!明明都讲解得细致入微简单易懂好不好!”
他的挚友冷笑着提醒:“得了,你当年也是这样子糊弄我的。”
“放屁!”
“为人师表,不要在学生面前骂脏话。”哪怕是幽灵都能看出夏油杰脸上的嫌弃:“就算在恋人面前这么粗鲁也很掉价啊。”
幼稚的大人们你来我往吵了一会儿又开始谈正事。因为恰巧和自己有些关系,以利亚开始还认真听着,时不时回答下自己的看法,但是等话题从他身上转移后,渐渐他就有些犯困,安全、伤痛与连日的奔波让异常物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彻底阖上了。
“以利亚呢?你觉得……啊。”夏油杰的声音低了下去:“睡着了。”
这家伙怎么说睡就睡?他怀疑地想,简直和小孩子一样——难道是因为饲主就在身边么?
小怪物的饲主淡淡唔了一声,将人揽了过去。年轻人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便本能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将脸埋进去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一系列流程熟练无比,看得幽灵简直满腔吐槽欲。
这孩子其实瞌睡很多。怜爱地揉了揉自家小孩的头发,神子垂下眼,注视着对方有些苍白的侧脸。大概是睡眠质量太差的缘故,异常物经常会半夜莫名其妙惊醒,有时甚至得故意消磨掉对方一部分精力才能让人睡个整觉。
但他嘴上还是带着笑意轻哼一声:“是呢,小瞌睡猫。”
“……悟,好恶心。”夏油杰被他煞得一阵恶寒。
“欸?哪有,明明是很可爱的爱称啊。”最强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极为欠揍地嗤一声:“不过也是,像你这种没有谈恋爱的家伙肯定不懂啦~”
他的挚友的回应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家入硝子倚在一边提醒两个又要吵起来的幼稚鬼:“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打扰伤患休息?这孩子在体质方面只是个普通人哦。”
他们说话时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再加上身边有熟悉的体温与气息,哪怕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是异常物没有被惊醒。
他感到自己应该是蜷缩在研究院主任办公室角落那个棕色的小沙发里,身上披着谢切诺夫教授的黑色旧呢子大衣,可以彻底将小孩子的身体遮掩起来。他能隐隐约约听见教授与旁人关于实验数据的争论,仪器滴滴的嗡鸣,敲击键盘的咔咔作响……也许还有壁炉里木柴轻微的剥裂,母亲遥远的哼唱,抚摸书页时的悉索——最后重归安静,再次睁开眼时,他会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暖暖和和,被子被仔细掩过。
……很平静,很安心。
但是后来那些声音好像伴随着脚步声消失了,周边变得寂静,令他不安的寂静。疼痛让他无法彻底进入深眠,那种疼痛大概不是来自身体的,而是一种藏在云层深处的闷雷,不知会从何处轰隆隆响起。
他突然想起四岁的自己正在独自走夜路,空着肚子,又冷又饿,害怕得想哭。他仰头望向天空,然后突然发现一件极恐怖的事——夜晚遍布的漆黑云层是那样的低,那样的重,好像随时都能将他吞吃。妈妈,他不由带着哭腔放声呼喊。
妈妈,我失掉了回家的能力;妈妈,云层压了下来,吃掉了我,疼痛的闷雷顺着眼睑进入我的身体;妈妈,我再也无法安眠,妈妈,妈妈。
然后他被摇醒了,满脸冰凉的泪水与急促的喘息被揉进来人温暖的胸口,来不及思考自己这副丢人的模样究竟被谁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夏油杰曾私下里这样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咒术师?
“明明很痛苦吧。”幽灵平静地注视着他,但年轻人总觉得对方看的不是他:“压力,阴谋,受伤,死亡……恐怖恶心的咒灵,消失的熟悉面孔,不断吞吃负面情绪。”
“恕我直言,你的强大是十分脆弱的。”特级诅咒师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悟相信你的意志,但他是个靠直觉思考的笨蛋,很难设身处地去想问题。”
来自神子的信赖温柔而珍贵,但也带着血淋淋的冷酷与残忍。
“你还能承载这些东西多久?”逝去的灵魂如此问道,看起来甚至产生了轻微的怜悯,就像怜悯一只迷失在海面上的鸽子:“一直这样逼迫自己的话,也许有一天会被压死哦。”
不,哪怕是这样也很好,异常物记得自己谢过对方的好意,然后回答道。他是只十分荒诞可笑的造物,单纯的温柔怜悯让他哀恸得趴在原地,纯粹的残忍冷酷让他恐惧得不敢上前,唯有那双面的牧者打开了门,让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鼓舞他走进更大的圈笼,得以自由者的身份坦然赴死。
……疯子。
幽灵叹了口气,有些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结果拍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