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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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的。
就像是黑白默片里的第一视角蒙太奇镜头，只是不间断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惨叫，只是爆发出所有仅剩的力量，只是奔跑，不断地奔跑……血漫过门缝，门锁被暴力砸开，断裂的木板划伤手心，尖锐的碎石割破脚掌，在雪中留下了滚烫的印子，又很快冻结成皮肉卷起的伤口。
有人试图阻止他么？记不清了，眼瞳深处是比雪还要森然的白色河流，金色的虹光像最美的太阳，那是亡者国度那是梦境之主那是诗人的无上荣光那是——
“轰——”
……直到一束如同超新星爆发般可怖的光擦过他的肩膀，撕碎了雪幕，树木被整整齐齐地削去半截，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訇然巨响，他才好似被卡住发条的玩偶，站在那里不动了。
“下一次瞄准的就是脑袋了。”
来者冷淡地竖着手指，对准了另一人的后脑勺。雪下得很大，他纤尘不染。
年轻人背对着他，僵在原地，浑身上下仅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病号服。他甚至在雪中光着脚，身后是一行凌乱的、断断续续的血印子。
“……你可真能闹腾。”最强啧了一声，收回手指，双手插兜朝着以利亚走来，语气就像在评价一只应激后拆家的猫。
“说好的吧，你得在我的监视下活动——擅自逃跑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呢。”他好像很是亲昵地揽住年轻人的肩膀，逼迫对方转过身来。
“……”
异常物低垂着脑袋不动，在另一人的视角里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我现在真得有点生气哦，明明超——难得发了善心，结果你转脸就这个样子。”最强的语气很淡，手依旧扣在另一人肩上，吐字轻飘飘的：“这让我有种被耍的不爽错觉啊。”
他用另一只手随便一弹，一截倒塌的、足以三人合抱的古树主干顿时在无形的力量中拧紧，噼里啪啦爆裂出无数纤维，竟是柔软得像一条破麻绳。
“看到了么？啪得一下就扭成这样了哦。”白发男人冷漠地问道：“你是想让我像这样扭断你的腿么？”
“……”
年轻人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不想就说话。”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不疼，但其中暗含的意味令人寒毛倒竖：“不解释的话我就动手了，这样你大概会乖一点吧。”
“……对不起。”那孩子慢慢抬起头来，那张脸看起来像是属于不幸坠入远古冰川裂缝的遇难者——青白结霜，凝固住的巨大恐惧与绝望，还有一双失去生气的眼睛。
“……我不明白……我只是，不明白……”他梦呓般的，轻轻的，绝望地说。
不间断的梦境，如层层深渊的梦境，无法逃脱的梦境……他分不清了，或者说，他从未分清——以利亚*米哈伊洛维奇*斯米尔诺夫是真实存在的么？他的爱与勇气，他的谈吐和习惯……还有他那悲惨而乏味的命运，他那永不停歇的呐喊与挣扎，这一切都是真实么？这一切都有意义么？还是说这只是疯诗人笔下的一连串呓语？
良久，年轻人听到另一人低声嘀咕了一句“小疯子”，随即身上一暖，一件黑色的外套被丢到了他身上。他的手被人包裹在温暖的掌心里，一种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朝着风雪隐去的方向走去。
直到现在，那个人依旧对他温柔……这让他心生些许勇气。
“……求您了，请让我离开这里。”他再一次卑微地祈求道。
“不可以哦，自己乖乖回去，别指望我抱你。”在风雪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牵着他，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小狗需要被带上项圈。”
以利慢慢停下脚步，与另一人错开些许距离。
他突然因这看不到尽头的抗争感到有些疲倦了。
——多么悲哀，祂低低地耳语着。
——哪怕是现在，你依旧软弱地依赖着那个人，将他视作你的理智，你的勇气，你最后的锚点，甚至可笑到专门以对方的形象为蓝本，虚构出一个看似保护你、实则囚禁你的幻象……但是你明白的，没有人会来救你，这个世界不存在救赎。
——你大声呼救，但是没有人来。
雪陡然大了起来，短短数息间，便已可被称作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视野好像突然变得无比广阔，失去了人类应有的阈值。牵着他的手的身影扭曲了一瞬，消失了，脸上甚至还凝固着惊疑的表情。以利亚仰起头来，任由那些足以瞬息间刮下骨肉的风雪裹挟着他。他的灵魂在轻盈地无限拔高，穿过雪幕，穿过汹涌的流动的大气，穿过无序奔走的、处于毁灭或正在新生的群星，直到视野中只剩下黑暗，只剩下一个脆弱的，透明的玻璃瓶。
不，这不对！他的灵魂绝望地哀嚎着，但是他的神志似乎已经疲惫到再也无法挣扎。
我只是太累了，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
接着他好像看到了自己，那个一模一样的他正蜷缩在透明容器里，死去一般，就像是许愿瓶里一颗小小的、仅剩的星星。而现在的他正流淌着，温吞地上涨着，试图寻找一隙足以进入瓶内的裂缝。
不，不该是这样的……发生了什么，他，或者祂迷茫地想，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威严的蓝眼睛。
“……！”
以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周围人声嘈杂，但仔细分辨时，却又辨不清究竟是世间何种语言。他好像身处闹市，人来人往，将雪地都踏得泥泞。
别怕，孩子，那双眼睛的主人说，保持你的勇气。而他几乎在那凝聚着世间莫大力量的平和注视下，为自已那一瞬的自私软弱落下泪来。
——他在看着你。
年轻人怔愣着，光着脚，漫无目地跌跌撞撞朝前走，一路撞开不少行人的肩膀，顿时引起一阵不满的模糊抱怨。
——我让那个人失望了么？
他抿紧嘴唇，神经质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他现在看起来大概像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流浪汉，连那些看不清面容的路人都纷纷躲闪开来。
——我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没错，你确实是——但他一直在看着你，以利亚，你知道他相信你。
他始终，相信你。
交织的无数人影中，有一抹非常熟悉的红色裙角在晃动，以利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追随着望去——女人背对着他，扯下沾满雪花的头巾，露出了一头柔软打着卷儿的亚麻色长发。
然后她侧过脸来，轻轻将散落的头发绕到耳后，对着怔愣僵在原地的年轻人微笑起来，眼睛温柔明亮得就像是森林深处最美的湖水。
【以利亚，为我摘一朵花吧。】
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么年轻，那么美，脸上是一种少女才有的安宁神态。
以利亚僵硬地后退了一步——但当她靠近，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时，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的小鸽子，你长大了，长得这么高了……】她用指尖轻轻描摹着年轻人的眉眼：【你长得可真像你的父亲，尤其是这双眼睛……】
妈妈，以利亚无声地喃喃着，几乎以为下一秒母亲便会重重挖下他的眼睛——但她只是放下手臂，用一种哀愁的眼神望着他。
【以利亚，去为我摘一朵花吧……】她指向道路的尽头。那里生长着一大捧在冰雪中怒放、如火一般汹涌的玫瑰，不合常理，嚣张地提醒他这不过是又一个梦境：【我想要一朵冬天也不会凋零的花，一朵红色的花，就像是红舞裙一样绽放的花……】
【去呀，以利亚……快去呀？】以利亚一点一点转过身去，只听见母亲在他身后轻快地催促着：【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就像我同你读过的诗歌里说的那样……久别重逢，难道不该送我一朵花么？】
……是的，他要摘朵红色的花，一朵被霜雪重重积压着，却依旧红得似血、几乎要滴落下来的花，一朵如高悬的红舞裙般热烈绽放的花，一朵由他带来的、代表着死亡的狂喜的花。
——母亲的死亡与他有着莫大关系，以利亚明白，这是祂在肆无忌惮地翻找出那些深藏在孩童内心深处的愧疚与自责。
祂想要折磨他。
嘀嗒，血滴落在雪地上。
嘀嗒，他不再感到寒冷，他再次开始感到轻盈。
嘀嗒，嘀嗒。
他停住了脚步。
背后是母亲殷切的眼神，自孩童时他便难以拒绝的眼神。在她的眼瞳深处，他跌跌撞撞笑着走向她，他带着委屈与哭泣迎向她，他……带着火焰与死亡试图拥抱她。
哪怕是现在，他依旧在软弱地、无法抗拒地发抖……但是那个人在注视着他，他希望自己至少在此时，可以不再是那个无助的、无法进行选择的孩子。
以利亚转过身来，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安静地注视着微笑的女人。
【以利亚？你怎么了？】
女人如玫瑰般娇艳的嘴唇一开一合，一如火中的记忆，她是个美丽的疯子。
以利亚没有说话，他向她走去，轻轻拥住了那个雾气一般的身体，恍惚中嗅到了蜂蜜与奶油的香气。
火苗舔舐上他的衣角，他慢慢地、不舍但坚决地松开手，注视着女人的脸在火焰中扭曲。她在痛苦万分地尖叫，脸上却是一种狂乱的欣喜，因为那梦寐以求的死亡。
母亲的幻象流着泪，用焦腐的声带呜咽着：【……对不起……我的孩子，我的，我的……】
以利亚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听见这来自十余年前的道歉，那些畏惧、怜悯、微弱的恨意与莫大的、与生俱来的爱意，让他最终也只是轻轻与火中的尸体告别。
【……再见，妈妈。】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161章 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