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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樱落舞伶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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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落舞伶俜
回到家中已是入夜。走进庭院,夜市的喧嚣一下被阻在门外。仿佛通过一道水做的墙,院里的空气也比外面凉下来,一轮半月在空中幽幽发出冷光。
静谧无比的夜色。
史墨其吩咐准备洗浴用具,信步走进儿子房内。
时候已不算早,房内漆黑一片,习孜早已睡了。月光从窗子缝隙中透进来,细细地投在地上。
史墨其走到床边,仔细看着儿子睡脸。五岁多一点的孩子正爱玩爱动,一天下来也是疲累,睡得十分香甜。史墨其俯身为他掖好被角,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悄悄退了出去。
洗浴后,史墨其回到房中。
室内有些昏暗,桌上的蜡烛虽燃着,却只剩下了一寸不到。烛台上挂着的满是烛泪,看过去很有几分温暖味道。
他换上一支新烛,执着烛台走进内室,径直走到床边,俯身看着床上的妻子。
濡湿乌发上一滴水珠落到枕边。露宁眼皮颤了颤睁开,看到他一笑,说:“回来了。”
史墨其也微笑回道:“嗯。”
他直起身,走到妆台边,将烛台放在上面。
露宁注意到他披散的长发未干,而且只着里衣,便道:“不怕着凉么?”
史墨其从铜镜里看着妻子,微微一笑。抬手将长发拨到前面,然后将上衣褪了下来。
露宁一呆。随即她跳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直跑到史墨其身后。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史墨其背后肌肤,马上又烫到似地缩回,哑声问:“这是什么?”
史墨其略侧过头,微笑道:“如你所见啊。”
烛光昏暗下,白皙背上是一只雄鹰展翅而翔,然而那翅膀只有一半,便突兀的没有了。整个画面,浸透着源源不断的绝望哀伤。
“折翼的鹰。”史墨其说道,摇头叹笑:“我把那男人惹怒了。”
“你做了什么?”
史墨其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想挽回……一些东西。”
露宁抬头深深凝望进他眼瞳。也许她隐约地已经明白了。这个男人,无论何时,在那么一些事情上,永远傲慢……如同初见。
“帮我。”史墨其忽然出声打断她思绪。
露宁疑惑:“怎么帮你?”
史墨其笑了起来。他执起妆台上的眉笔,轻沾颜料递给露宁,烛火在眼瞳中映出温暖的光。“素闻露小姐雅擅丹青,可否赐画?”
仿佛受到蛊惑,露宁接过眉笔,看他从容到床上卧下,然后跟了过去。
细细笔毫在白皙背上刻出凌厉线条,一寸寸,一分分,展开鹰的翅膀。
露宁下笔极尽认真,眼神却始终温柔。
勾抹按挑,倏忽的,那源源不断的绝望哀伤的鹰不见了。可也没有凌厉的感觉。那整个画面,在裸露的白皙肌肤上,只是一种安详。
苍白的皮肤。以这个年纪的青年而言,太过单薄的肩。能够触摸到的背骨。
还有象征着屈辱,却是君主赐予的,折翼纹身。
露宁心里忽然有些微的疼。
落下一笔。
一直不动承受的史墨其忽然一颤。
露宁一惊,回过神来,问:“怎么?”
一阵静默后,露宁听到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如同咏叹一般。“爱意啊……”
史墨其侧过身体,在烛火与月光的阴影里安详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颊上的眼泪,举到她眼前,温柔问道:“爱了吗?”
露宁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白皙的手指,上面晶莹的水珠。不自禁的缓缓低下头,将那水珠吮尽。然后她抬起头,对史墨其笑了:“没有。”
明澈的眼睛眨了眨,渐渐也盈满笑意。史墨其坐起来,愉快道:“那就好了。”
转眼已是五月。
“这是什么?”一日午时,商可暖看着管家放在他面前的请柬疑惑道。
管家忙回:“大人,这是林大人派人送来的,邀您今晚赴宴。”
“邀我干什么?我又与他不甚相熟。”商可暖道:“不去。”
管家便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将军实在太过憨直,在这复杂的官场里,真不知是幸或不幸。只得劝道:“大人,林大人家的宴会是京里有些名气的,大人的很多同僚朋友也会到的,史墨其史大人也常出席。而且听说这次林大人还邀了繁丽使节加藤大人……”
商可暖却只听到了“史墨其会到”,后面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急急问道:“史大人也会到?”
管家应道:“是,如无意外,史大人不会拒绝这类邀请。”
“这样……那到时候给我备马吧。”
商可暖到了林大人家时,已是人声鼎沸。远远的便看到史墨其坐在一些文职官员中间,浅淡微笑着倾听他们的谈话。正想走过去时,斜里突然出来一位同僚把他拉开。
带到了一群武官中间,商可暖才有机会挣开,斥道:“寒予,你这是干什么?”
付寒予摇摇头,神情有些古怪地道:“可暖,你可是去找史大人?”
“是啊。”商可暖有些疑惑:“史大人向圣上举荐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打声招呼。怎么了?”
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粗豪的山东大汉走过来,一把揽住他肩,道:“商将军,以后莫要说我们没提醒你,和史大人走得太近,会惹来嫉恨的。”
“嫉恨?”商可暖不解,“史夫人是位通情达理的贤淑好女子,怎会因这些事嫉恨人?”
一句话说的周围人脸上都有些尴尬。过了一会,付寒予才小心翼翼道:“可暖,你是否不知……不知……”
“不知什么?”
付寒予脸上颇有些尴尬鄙夷,但碍于商可暖毕竟是那人举荐的,值得尽量拣了文雅的词汇说:“史大人实是圣上宠臣……”
“宠臣?”
见他仍一脸衲衲不懂,山东大汉便哼了一声:“还不懂什么?便是佞臣罢了!”
商可暖只听脑中“轰”了一声,急道:“你……你说什么?!”
“便是圣上男宠罢了!”那山东大汉毫不留情道。
商可暖还待不信,目光在一圈人面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处却见他们一个个将眼睛转了开去,面上掩不住满是鄙夷厌恶。
“我……我不信。”商可暖脑中混乱一团。虽看众人反应这事多半是真,但心中怎么也无法相信一向敬重的翰林学士竟是圣上禁脔,只想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我去找他,问清楚再来。你们……不必拦我。”说完转身有些踉跄地去了。
然而到了那里,却见到他温和笑容,颜色疲惫。眼角泪痣摇摇欲坠,添了三分凄然。商可暖呼吸便是一窒,质问话语哽在喉头。只默默走近了去,站在他身边。他似有所感,回头一笑,商可暖顿时心头一定。
史墨其又回过头去,看着文官中心的繁丽使节加藤基好。
“……本朝推崇道家,不知加藤大人故国如何?”一文官问道。
“敝国之神为天照大御神,倒是不推崇道家。不过敝国有阴阳师,类似贵国的道家。”
“大人可否详细说说?”
“自当从命。”加藤基好一脸堆笑。“敝国平安时代,暗昧尚存。妖魔鬼怪在城镇中,有时便与人同在一间房屋中生活,阴阳师便应时而生。阴阳师懂得观星宿,通晓人相学。会看方位,占卜,施幻术,还会用咒至人于死地。而最伟大的阴阳师,甚至能够成为超越时间、超越生死的存在。”
“哦!”旁边的文官不由惊叹。其中一人道:“加藤大人,要有那样的成就,必定要很难吧?”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不过阴阳师修行中,有一种捷径,可在短短十数年内达到。”加藤基好道。“有一种在一定生辰出生的人叫做‘器’,用密法咒之,可令法力成倍增长。一些阴阳师便以此修行。但好‘器’实是难得一见,因此达到那种境界的阴阳师少之又少。”
“不知‘器’有什么特征?”一个官员感兴趣地问。
“身体嬴弱,举止文雅,有某些奇异力量,寿命极短。”
又一个官员问道:“加藤大人,不知是否有阴阳师达到您所说的境界?”
“有。”加藤基好微微一笑。“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官员们一阵窃窃私语。
“安倍晴明……”商可暖听到身边的人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仿佛嚼着一个橄榄,说不出的酸涩。但转头去看时,却见到史墨其平和如昔,几乎要疑是自己听错。
又听加藤基好续道:“安倍晴明是我国平安时代第一阴阳师,更是当时都城平安京的守护者之一。晴明大人居自然,刻印为五芒星。晴明大人死后不久,举国上下所有阴阳师一夜间法力尽失,整个平安王朝竟无一可用之阴阳师。因此给平家得了势,平安京便成了平家天下。”
“可那位……先生不是达到超越生死之境吗?怎还会死?”一官员听出不对道。
“确实如此。”加藤基好点头道。“但一般达到那种境界的阴阳师,便看破红尘,不愿理会事务了。而阴阳师本就是一种入世的行当,因此大凡这样的阴阳师都会有‘裂’。”
“‘裂’?”商可暖不禁出声疑惑道。“‘裂’是什么?”
加藤基好转头见到商可暖,面上明显地一怔。随即又忙笑道。“这‘裂’一般是阴阳师逆天也要保护的,就是阴阳师对尘世最后的一点眷恋,如同命运的双生子般。牵绊最深的‘裂’甚至要阴阳师以全部法力去换,因此这种‘裂’与阴阳师之间息息相关。阴阳师疲劳,‘裂’便昏睡;阴阳师喜怒哀乐,‘裂’也会有类似情绪。真如另一个自己般。‘裂’若失去,阴阳师便会斩断自己与尘世所有牵扯。一般‘裂’便是阴阳师的妻子弟子等,但晴明大人与众不同,乃是他的好友,另一个‘平安京守护者’,素称雅乐之仙,可用笛声操纵鬼神,克明亲王之子三位中将源博雅大人。”
顿了一下,加藤基好又道:“据闻这位博雅大人性情耿直,是位让人能从心底温暖起来的好汉子,因此看过太多世态炎凉的晴明大人对博雅大人欣赏有加。在一场保卫平安京的大战中博雅大人不幸身亡,晴明大人竟祭泰山府君祭换回博雅大人。因此在博雅大人寿终后,自己也活到阳寿尽头,寿终正寝,不再独活。”
四周大讶,纷纷称赞阴阳师之大义。又有人问道:“加藤大人,这位阴阳师先生没有什么弟子后人么?”
“有,自是有的。”加藤基好答道。“晴明大人早年弟子众多,但晴明大人故去后也都法力尽失,无可大用了。据说晴明大人晚年也有个弟子,聪慧无人可比,法力不下晴明大人,但在‘鬼公主’出嫁时不幸故去了。”
“不知‘鬼公主’是什么?”
“‘鬼公主’乃是我朝天皇之女,露子姬公主。因是恶鬼转世,从小交由阴阳师抚养。十五岁时那位阴阳师过世,方才接进宫中,等待出嫁。不料她出嫁当日,竟凶性大发,多亏那位晴明大人的弟子出手相救,方才免了平安京中一场劫难,而那位阴阳师大人也不幸因此身亡了。”
一时感叹过后,文官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风花雪月上,又三三两两地散去。
史墨其被商可暖拉着到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商可暖松开手,看着史墨其,一时无语。
史墨其看了看自己被拉皱的袖子,抬头又温和笑道:“有什么事么,可暖?”
商可暖犹豫再三,终于道:“墨其,明日晚上我到你府上拜访,不知你可方便?”
史墨其看他一会儿,微微一笑。“何必明日晚上?走吧。”
从林府出来,商可暖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们没有向任何人告辞,也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偷溜一样从后门离开。那感觉就如同幼时与小伙伴逃了夫子的课业,溜出去玩一样。
想着他就像回到那时的心情,不安道:“墨其,这样出来,不会有事吧?”
史墨其转头看他一笑,那笑容犹如顽童。“怕了吗?”
“怕?有什么好怕?”商可暖立即对这孩子式的激将法做出孩子般的回应。“要怕,也只怕你走不动路!”
“不必担心。”史墨其微笑着站住,看着前方。“你看,有人来接我们了。”
商可暖顺他目光看去,一辆朴素马车缓缓驶来。
商可暖随着史墨其登上马车。令他意外的是,马车的主人是一位出家人。
马车四角上各嵌了一颗夜明珠,因此车内有些光线。借着明珠光辉,可以看见对面的人一身僧衣,半新不旧,却很干净。一头长发却没有剃掉,也未束起,而是垂在肩上。容貌端庄,额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然而这人给人的感觉,却是一道金色,灿烂圣洁若西天神佛。
那人目光在商可暖面上掠过,停留在史墨其脸上,双手合十道:“贫僧上邪。史施主,有礼了。”
“上邪大师。”史墨其还礼,轻笑。“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商可暖顿时一呆。他是江南人士,自幼江南士子熏陶出来的,对这首《上邪》自不陌生。可对着对面这名叫上邪的僧人吟诵这个,史墨其到底意欲何为?
上邪微微一笑,却无不悦表示。“贫僧法号,倒有不少人议论。但如施主般直接对着贫僧念诵的,施主倒是第一位。不知施主可知贫僧法号之意?”
史墨其微笑施礼。“还请大师赐教。”
上邪还礼道:“不敢。”略顿又道:“贫僧自出生起额心便有此朱砂,且自幼冥想时,可与神佛对话,被称佛陀转世。因此家师为贫僧取名‘上邪’,认为贫僧是上天之人。”
史墨其颔首。“原来如此。”
“不过……”上邪忽又续道:“家师曾道贫僧法名除此以外另有含义,只是家师不曾解释。听闻史施主对佛法造诣颇深,不知可能为贫僧解惑?”
史墨其看向上邪,目光平静明亮。“大师何以认为在下能为大师解惑?”
上邪道:“若施主不能,便是贫僧逾越了。”
史墨其摇头道。“非是不能,固不愿耳。”
“为何?”
“大师可曾听过‘花辞树,碾落如尘土’?”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上邪道。“施主无须顾忌。”
史墨其抬目看他。忽而一笑。“我已回答,大师可自行参详。多谢大师送我回家。”
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上邪注目看他一会,道:“既是如此,贫僧自不强求。承蒙施主不弃,还望下次赐教。”
马车果然停在史府门口。被那两人当了一路透明人的商可暖笑道:“墨其,这和尚真是看不到我么?怎的对我一直无话?”
史墨其看他一笑。“上邪大师乃是得道高僧,时刻追求禅理。若你有意,下次可与他畅谈。”
商可暖吓了一跳。“我不是这个意思。倒是墨其,你当真知道他名字来历?”
史墨其微挑眉。“自然。你不是也知道。”
商可暖吃惊。“当真是《上邪》之曲?这是何意?”
史墨其微笑,忽然转了话题。“可暖,今日时辰已晚。明日酉时来我家如何?”
花辞树!碾落如尘土。
花辞树!玉瓶自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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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其实“上邪”在古代算是艳曲,为“佛陀转世”的“天人”取此名字,是种保护之意。毕竟他太纯净,让人想要玷污。而他的老师为此给他取了个艳曲之名,破坏了他给人的纯净感。让人想玷污的欲望少一点。
就如同一直在枝上盛开的花,凋谢了就落到地上,碾成尘土;盛时被折下的花,可被插在玉瓶中,独自静静干枯,而保持原来的美好姿态和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