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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曾对清风明月 ...

  •   曾对清风明月

      “啪”,一声脆响,黑子落到棋盘上一个恰倒好处的位置,然后执黑的修长手指将被围的白子一一拈起,放到旁边。
      执白的少妇拈起棋子,皱眉看着大势已去的棋局,迟迟未落。
      执黑的青年并不着急,而是含着微笑端起一旁的茶,慢慢品尝着。
      终于少妇将白子放回棋盒里,笑道:“我认输了。”
      青年将茶放下,颔首道:“谢谢指教。”
      两人动手将棋子拣回盒内。少妇道:“墨其,你的棋和从前不一样了。”
      史墨其仍专心的拣着棋子,温文笑道:“我也觉得你的棋和从前不一样了,因为我们很久没有一起下棋了啊。老师说过,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
      “也有很多东西,是即使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的吧?”
      “会有的,只是我们没有而已。”
      露宁微微一颤。
      史墨其将拣好放入棋盒的黑子推过去,淡淡笑道:“你执黑,再下一局吧?”
      “嗯?……哦,好。”露宁接过棋盒,把白子推过去。
      两人将棋盒放在各自的右手边,向对方点头,说:“请多指教。”
      “啪”。
      “啪”。
      “啪”。
      “啪”。
      ……
      黑子和白子相继着稳稳的,落到了棋盘上。

      太阳在天空中缓慢的划着长弧,向西行去。棋盘边的两人依旧坐在那里,不曾动过。
      太阳偏过午时,老家人直平忽然走过来,行了一礼:“墨其大人,皇上命人来请您入宫。”
      露宁的手指一颤,黑子便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落到一个古怪的位置。进,束手。退,无门。
      “昨日……你刚刚自他那里回来。身子……”
      史墨其安抚的笑笑,问直平道:“他叫我去做什么?”
      直平恭敬的低着头,回答:“今晨商将军大人回朝,皇上知道墨其大人是商将军好友,故此相召。”
      史墨其若有所思地放下棋子,对露宁有些歉意地笑。“对不起。”
      露宁怔怔看着他,回答。“没关系。”

      “翰林学士史墨其史大人到!”
      “臣史墨其叩见皇上。”史墨其跪在地上低声道。然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
      满殿的欢声,虽有帝王在侧,也丝毫不减其喜意融融。宫女穿梭其中,置酒莺歌,燕舞色浓。
      史墨其微微的叹了口气。身为帝王的游戏,结果似乎总是由臣子来承受。
      温泉不能彻底的解除身体的疲惫疼痛,久跪必定会比平常更加难挨。
      端正的跪在地上,低眉敛目,平静地等待君王的宽赦。
      “史大人!”忽然一个声音越众而来,直直的到达他耳边。“史大人到了!”
      又惊又喜的男声,没有抬头,史墨其也能分辨出那声音的主人。
      商可暖。
      刚刚得胜归来,一年前结识的武将,商可暖。
      商可予人温暖。
      忽然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到身上,仿佛实质一般剜得他身上一阵炙痛。然后是君王仿佛十分吃惊的声音:“史爱卿何时来的?快平身来。今日商爱卿得胜归来,史爱卿举荐有功,快来上坐!”
      向前躬了躬身,史墨其道:“臣谢主隆恩。”

      杯来盏去。将近宴终,史墨其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赵祯目光一扫,大笑道:“史爱卿当真量浅!胡贵,你扶史大人至偏殿歇息。”
      商可暖将忙酒杯放到案上,道:“何须劳烦胡公公。正好已近宴终,微臣与史大人宅邸甚近,微臣也与史大人许久不见,不如就让史大人先睡一会儿,待会由微臣送史大人回府如何?”
      话音刚落,就感到两道刀子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剜过,心头猛地一跳。然后听到君王的一声冷笑:“何用商爱卿如此麻烦?商爱卿连日跋涉,旅途劳顿,明日还要接待繁丽来使,一会还是早些回府的好。况且史爱卿也不是第一次睡在我宫中,想来也不会不惯。”
      商可暖不禁一呆,又待说些什么,却感到案下有人狠狠踩他一脚,恰巧踩在他前日受的一处伤上,真真痛入骨髓,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待到缓过神来举目一看,胡公公和史墨其早已不在席上。

      将近三更,伽蓝苑门口守着的小宫女站久了,许是身体疲累,便靠在柱上打起盹来。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身子激灵灵打个寒战,醒了过来。张开眼往前一望,便有一抹明黄跃入眼内。她不由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叩见皇上。”
      “平身。”君王的声音低沉,“史大人醒了么?”
      “回皇上,史大人没有醒来过。”一边说着,小宫女一边偷偷拿眼睛觑着皇上。她常听宫中人说皇上虽然年少,却喜怒难测,尤其在史大人身上,更是暴虐。有些大宫女在他们事毕给史大人擦洗身子,说起史大人身上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地方,新伤旧伤,处处触目惊心。每回描述,都是一脸惧意,听得她也是害怕,把皇上想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然而今日见了皇上,竟是英姿俊美,和气可亲,连带她胆子也大起来,试探问道:“皇上……要奴婢准备醒酒汤么?”
      “不必。”皇上说,然而犹豫一下又改口道:“你还是去备着吧。一直温着,要随时都能用。”
      “是。”小宫女恭声应着,心里却不期然的想,这——可算君王的体贴?
      然而没人能给她答案。在她那么一恍神的时间,皇上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和往常一样,离了君王的怀抱,史墨其身边并没有多少人来侍奉伺候。因他睡着,房内也没有掌灯。于是君王自己点燃了蜡烛,走近床边。
      床上的人——史墨其,是七年前那一期科举,中了状元的。
      那时他年仅十六,正青春年少,又金榜提名,更有如花美眷。然而从他殿试,第一眼看他,赵祯便找不到一丝的喜气,仿佛那金榜提名,洞房花烛全是旁人不相干的事,他只一脸平淡,漠然以对。若不是他实在年轻甚而稚嫩的容颜,只看那双眼,赵祯觉得仿佛能在其中找到漫长岁月。
      从那一眼,赵祯便决定要他。那将是君王的收藏里的一件珍宝。
      于是在琼林宴后,赵祯把他压在了龙床上。那时许是因为酒醉,他一直闭着眼,睡得很熟。
      就如现在一般。
      赵祯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知这叹息里包含了多少怜惜。
      烛火摇曳。不知是火光映射还是酒意,一向苍白的面色带上了红晕。然而并不显得健康,反像是回光反照,嬴弱无比。他的眼珠在颤动,仿佛在噩梦间苦苦挣扎,眉心紧紧皱着,看得人只是为他担忧,想要为他分忧解难。
      他梦到了什么?是我,还是商可暖?
      商可暖是去年的武举一员。当时赵祯并不觉得他如何出众,不过觉得他生于江南却中武举有些新奇。然而当边境与繁丽国有了冲突,史墨其忽然就在大殿上举荐了商可暖。
      从那时起赵祯便觉得看商可暖不顺眼,今日席上的话更是惹的他怒火大盛,席散便急急来找史墨其,只想把他再怎样好生折磨一番,再不可思反抗,再不可想背叛。
      然而再次凝视他睡颜,赵祯的满腔妒意突然淡了下去。
      把烛台放到一旁,赵祯坐到床上史墨其身边。伸出手想要抹去他眉间的疲惫悲伤愤怒,却在半途中被扯住了袖口。
      史墨其坐起身睁开眼,那眼神还是空茫的,只是眉间愈皱愈紧。
      “怎么了?”赵祯放柔了声音问道。
      史墨其摇了摇头,觉得胸中烦闷欲呕,张了张口,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什么?”赵祯没有听清,又问。
      史墨其又摇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清晰道:“头痛。”
      “头痛?”赵祯心知是因为醉酒,正要叫那小宫女取醒酒汤,史墨其整个人忽然往他怀里靠过来,环住他腰紧紧抱住。
      赵祯全身僵住。从见到史墨其至今,虽然他已是自己禁脔,这还是他首次主动靠近。三宫六院的风流帝王,竟觉得此时一个拥抱,胜似万千丽色娇媚邀宠。
      史墨其静静把头埋在他怀里,浑然不知那是帝王的怀抱。
      僵了一会儿,赵祯轻轻环住他,一手在他头上温柔抚摩,直至他再次睡去。

      醒来时,已在家中。一睁眼,便见到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小狗一样的神情直盯着他看。见他醒来,那眼睛的主人欢呼一声:“父亲醒来了!”就跳下床,跑到外面去了。
      这孩子……
      在心里低笑一声,然后有人推门进来:“墨其大人,这是您的药。”
      史墨其点点头,接过碗喝了一口。丝丝的苦味在唇齿间泛开,让人相当的不好受,但过一会儿习惯了,便能从那其中品味出带着甜意的药香。他问道:“我怎么了?”
      那年轻仆人长相十分清秀,就如同清晨霭雾里的一株杨柳。“墨其大人,您前日酒醉,又受了些寒,回来时神志有些混乱。大夫开了方子,您吃了药便睡了。”
      “哦……”史墨其仔细回想,又道:“清行,夫人怎样?”
      “夫人一直睡着,大人。”
      “是么,快到春分了……也难为她了。”史墨其近乎自语地低声叹息,又问:“直平已经安排好去万安寺了吗?”
      “是,大人,很快就可以。”
      “那么就尽快吧。”
      “是。”
      清行拿着碗退出去了。史墨其望着又关闭的门扉,一时间有些失神。
      他记起酒醉时的那个怀抱。半醉头痛时紧紧的抓住不放,就如同溺水的人牢牢抓住一根稻草,然而却出乎他意料的温暖缱绻。

      二月十三,翰林学士史大人一家到万安寺进香,并小住一段时间。
      “史大人。”三十岁左右的万安寺住持和寂提起茶壶轻摇几下,往茶杯里注入一道琥珀色的水线,白烟立即从杯中升起。
      史墨其道一声谢,端起茶轻啜一口,把茶杯拿在手中把玩。
      动作间,和寂见到他手腕上五道宛然的青紫指痕,不禁眉头一皱,念诵道:“诸行无常,诸行非常。万物变幻,迁移他方。”(涅磐经)
      史墨其抿唇笑了起来,答道:“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般若经)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和寂道。(涅磐经)
      史墨其又答:“得生百岁,得见百秋。”(陀罗尼经)
      和寂张口又待说些什么,史墨其道:“和寂,我每次来你都用这几句来欢迎我么?”
      和寂皱皱眉,叹道:“你自己若有心,这几句也就够了。”
      史墨其摇了摇头,温文笑道:“‘臻山川秀气所钟,品具岩骨花香之胜。’我有心,也放不下这茶的。”
      和寂有些无奈,问道:“你这次要在我寺里住上多久?”
      “五天。”
      “五天?”和寂有些惊异。
      “嫌久吗?”史墨其笑问。
      “不,……不过你若再住多一天,或可遇上上邪大师。”
      “上邪?”
      “近日到本寺挂单的僧侣,是位佛法造诣很高的人。”
      “是么。”
      “因他佛法深厚,繁丽使节加藤基好请他去小住。”
      “加藤基好……?繁丽没有‘加藤’这个姓。”
      “他是扶桑人。”和寂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有见过他。”史墨其淡淡地道。

      从史大人搬来京城中了状元,每年的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都会举家来位于京城东北方向的万安寺小住。每次小住大概两三天,这段时间里,史大人每日都会在禅房中品茗,与住持和寂谈论佛法;史夫人则每日在房中抄写经文,昼夜不停,直至要离开的前一晚,才会停下笔,沐浴焚香,坐在房中默想。而从她来时开始,直到离开,都不吃喝任何东西。她这种态度,寺内的僧侣们都十分佩服。
      然而这一次,离开的前一天,约三更时分,在房中默想的史夫人推开门,走到了月光下。
      露宁静静站在月光里。这是一次很新鲜的经历。尽管七年来到过这里很多次,她还从没有在寺内走过,也从没有过离开房间的想法,因为她知道不行。但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去找墨其。
      尽管从没有在寺内行走过,她却仿佛对这里很熟悉。她的心里有些古怪的慌张,促使她步履匆忙。但她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史墨其。
      “……我来取上邪大师留在寺内的物品。因为上邪大师急着要用,深夜前来,打搅到史大人清修,尚请恕在下无礼。”史墨其身前站着一个服饰古怪的男子,正一边说着生硬的汉语,一边向史墨其拱手为礼。
      “加藤大人太客气了,我叫住您,是我太冒昧。”史墨其还礼,淡淡地道。
      “哪里,在下听闻史大人对佛学颇有研究,早就想见史大人一面,今日恰逢其会,真是三生有幸……”
      “墨其。”露宁从禅房影子里走出,对史墨其唤着,不顾尚有旁人在场,径自走到史墨其旁边,道:“我抄写的一段佛经中有一处不甚明白,你来给我讲解可好?”
      史墨其对她淡淡笑了一下。一瞬间,她感到心里全然宁静下来。
      史墨其对加藤基好道:“这是拙荆元氏。拙荆不识礼仪,只重佛家经典,失礼之处请加藤大人多加包涵。”又对露宁道:“这位是繁丽使节加藤基好大人。”
      “史夫人。”加藤基好对露宁施了一礼。
      露宁敛身还礼。
      加藤基好忽然抬眼,目光在她面上一掠,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
      露宁心里微微一惊,已经平复的心情忽然再次狂燥起来,忽然手上一暖,是史墨其,握住了她的手。
      加藤基好忽然道:“史夫人温柔婉约,倒颇似我大和族女子。”
      史墨其静静地温暖着露宁冰冷的手,平静道:“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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