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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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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阴天,却迟迟没下雨。
荆挑看着窗外的天,被面前站着的医生唤回了神。
“绝对不能出院!”
主治医生强硬地反对道,“离开ICU,病人会熬不了太久的!”
“在ICU,她又能活多久?”
荆挑格外冷静,甚至还能笑,“您告诉我,有一个月吗?”
主治医生沉默了。
荆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所以有什么意义吗?”他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劝说别人,“与其这么痛苦的挣扎半个多月,还不如去看看更美好的东西。她并非什么对活着有着那么深执念的人,我也不希望,她活得这么艰难。”
柳妍风习惯于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妥协与忍耐,好像再痛苦都无所谓了,可荆挑不想这样。
柳妍风应该自私一点的。
只有自私,她才能自由。
出院办得很快,谷行去订了一大捧玫瑰,笑嘻嘻地放到柳妍风怀里,看起来开开心心的,若是那双眼睛红得不像兔子的话。
“还得是我干儿子懂我。”
柳妍风声音轻得要仔细听才能猜出她说的是什么,但几人都极为默契地哪怕是没听清也能给出个贴合的回答。
肖勇开着车载着几人往海边去,一路上谷行将车里的歌放到最大声,高歌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
荆挑实在听不下去这鬼哭狼嚎似的跑调音,一脚踹上去让他关了。
“你真不懂艺术。”
谷行不情不愿地将车载音乐的声音调小,转过头跟后面的柳妍风告状,“干妈,您瞅瞅您这亲儿子,总欺负我,我可苦了。”
“我可帮亲不帮理啊。”
柳妍风将脑袋靠在荆挑肩上,压着声音笑,“都说是亲儿子了。”
谷行痛心疾首,转向胡迁:“义父,您这都不说两句?!”
“他在我们家没话语权。”
柳妍风哼了一声,斜了胡迁一眼,“他入赘的。”
胡迁憨憨一笑,默认了。
谷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半边脸沧桑:“肖哥,就咱俩是外人,融不进去啊融不进去。”
开车的肖勇没忍住笑出了声:“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兄弟。”
阴天的海滩没多少人,荆挑背着柳妍风跟在胡迁后面,谷行一路上都没闭上过嘴,就连荆挑都能听出来他多少有些没话找话了。
“豁,今天咱包场。”
他扯了扯柳妍风身上的毯子,“柳妍风,阴天的海心情不太好,你也别嫌弃它。”
柳妍风像是回了一句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海浪的声音太大,他们走向的是一片樵石很多的地方,海风也更加汹涌。
胡迁已经支好了帐篷,然后又过来将谷行手上拎着的轮椅拿了进去,打开放上,才抱过荆挑背上的人放上去。
“H市啥都缺就是不缺海鲜。”
谷行馋得舔嘴,撸着袖子就开干,“柳姨,我给你烤串鱿鱼。”
“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烤了,想死吗?”
荆挑白他一眼,说着就朝他小腿上就是一脚,“保温桶呢?里面的米汤应该还是热的。”
“在车里。”
谷行一拍脑门,“我去拿。老胡老胡,快来把炭火烧了,我要烤鱿鱼!”
胡迁一抔沙子扔了上去:“你就知道吃!”
刮来的风正好浇得人满头,谷行没躲过去,吃了一嘴的沙子。
他呸了好几次,可怜又委屈地告状:“柳姨!你看你家这赘婿!”
搭好的帐篷被很好的固定着,柳妍风就坐在里面看着他们笑。
海边的风翻涌着白浪,一簇簇地飞溅起浪花,热闹的声响如同阴云密布下雨欲来的奏章。
他们像是随心所欲的疯子,支着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帐篷,在沉重的阴天跑到海边遭罪。
谷行那个二傻子,一手拿着一串裹上细沙的烤鱿鱼哈哈地笑着,追着胡迁报复性地喂上一口又一口。
仿佛,就连海浪拍打的声音都吵不过他们带来的热闹。
这是他们在槐乡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荆挑拍了拍身上衣服被波及到的沙子,退出了两人之间的恩怨细算,揉着头发跑到帐篷里躲风,挨着柳妍风就坐了下来。
“有几天没出来透透气了,感觉怎么样?”
他理了理她身上盖着的毯子,自顾自地嘀嘀咕咕,“不过我是真不喜欢大海里这股腥味。”
柳妍风神色无奈,抬手按在他手背上,冰冷的指尖像是没了触觉。
“嗯。”她咳了两声,一说话就有些喘不上气,“委屈我们小阿挑了。”
“反正都委屈了,那就再委屈会儿好咯。”
荆挑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掌,悄悄地揉了两下,再反手牵着收进毯子里,“谁让我们柳妍风这么喜欢呢?”
柳妍风看向他时还是一副疲惫的样子,连着脸上的笑都像是在强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她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我们小阿挑,都十八岁了。”
荆挑切了一声:“现在知道我十八岁了。谁家十八岁的成年人喝杯酒、抽根烟还得偷偷摸摸的啊?”
柳妍风垂着眼睛笑了。
柳妍风曾经的笑是张扬而自信的,而现在的笑更加憔悴,甚至隐约夹杂着海的味道。
荆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真的太过脆弱。
“在H市,有海,有玫瑰,还有我。”
他抽出一支玫瑰花,眨着眼睛问她,“虽然依旧有点寒碜了,但是,柳妍风,这样你会开心吗?”
柳妍风深知他的意思,但没回答。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以调侃的语气回怼,而是伸着她那枯瘦的手为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说,阿挑,你很坚强。
声音太轻了,被海风揉碎在海浪里。
但荆挑却难以抑制地感觉到眼里的热意。
柳妍风又说,阿挑,有时候,也不需要那么坚强。
玫瑰没有香味,鼻尖全是海风的咸。
又不只是海风带来的咸。
病弱的人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没什么力气,荆挑希望感受到她的抚摸,可最终也没有得到回响。
他仰头,闭着眼睛听海浪的声音,心想,原来这就是十八岁后的味道。
很咸。
太咸了。
柳妍风的离去毫无声息,只是那张脸上带着如她怀里的玫瑰一样耀眼的微笑。
——
吴楚接到杨岳的电话时两眼就是一黑。
“你让我怎么办?我要是瞒着这件事,到时候被我爸知道了,得被骂死!”
他从警局跑出去,小跑着朝自己的摩托车过去,“所以他现在怎么样?不是,你倒是跟我说伤到哪儿了呀?到底有严不严重?手术结束了吗?”
“子弹离心脏就差几公分,你说严不严重?”
杨岳跟他说话都没什么好语气,“总之,先瞒着老先生,最好是谁都不能说。”
“你这太为难我了。”
吴楚将钥匙插进车里,“老先生眼线遍布,你这不是瞒着,你这是找死。”
“小少爷的命令,难道你敢不听?”
吴楚当然不敢。
“行了,知道了。”他拿上头盔,“所以,人在哪儿?”
“已经安排人乘私人飞机带回去了,你现在去机场。”杨岳说,“少爷交代了,涂家的事情是一定要报道出来的,涂杰必须无期徒刑。”
“啧,知道了。”
吴楚摁断电话,一想到就头疼,“啊哟,我的少爷啊,您可赶快回来吧。”
杨岳看了眼ICU的方向,又翻出肖勇的电话,刚要拨过去,对方就已经打了过来。
“正好有事跟你说…”
“老板电话怎么打不通?”肖勇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你和他一起吗?我有事汇报。”
“我们遇到枪击,少爷遇袭了,刚动完手术还没醒,情况还好。”
杨岳极快地说完,“他交代你时刻注意着荆同学那边,有紧急情况便打电话告诉沈曦,她会处理……”
“荆同学的母亲去世了。”
肖勇瞬间泄气,“现在我们正在殡仪馆。”
从到殡仪馆开始,荆挑一直在和工作人员交代相关事宜,其中最多的是与遗体化妆师的交流,全程都冷静得让人震惊。
“现在怎么办?”肖勇靠在墙边看着里面的人。
杨岳脑子里也有点乱。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对槐乡那边的事程影的态度太过特殊,杨岳根本不敢随意干涉。
“葬礼的事你先顾着点,他吩咐的事情你都应着。”
杨岳没觉得事情如此难办过,“少爷的事先不要告诉他,若他问起,你就说少爷现在的项目保密性很高,联系不上。剩下的,等少爷醒了自己解释吧。”
他宁愿受罚。
但荆挑没有联系程影,也没有问肖勇一句。
从那天阴天过后,H市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柳妍风的葬礼还是没有在海边办,又因为是在H市,所以也没通知什么人来。
连排的墓碑前,只有他站的这一处放着红色的玫瑰。
黑色的雨伞被雨水敲出声响,荆挑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在那边还好吗?”
他跟她搭着话,就像是风声也成了回应。
“怕你那边没有玫瑰,给你再送点过来。”
即便是下雨,H市的气温也依旧很高,明明荆挑是极怕热的,却在这一刻什么也没感受到。
“柳妍风,现在,你感到放松了吗?”
他从不唤柳妍风一声妈妈,因为这个称谓就像一把枷锁,将柳妍风困在槐乡十多年,她不该安于这样的平稳,她本就该像是沈曦那样,自由、随性、洒脱,且无拘无束。
他不知道柳妍风是否在意这一个称呼,甚至到最后,她都没能听到。
会不会成为你的遗憾呢,柳妍风。
又或者,会是放松吗?
可是,抱歉啊柳妍风,下辈子,要是真有下辈子,一定要比江浙先成为我的母亲。
掌心与墓碑紧紧贴合,在雨水里逐渐湿了一片,白皙的皮肤被冷意压迫,青色的线条顺着手背更加清晰。
H市好像迎来了冬天。
鲜红的玫瑰被用力摧打,娇嫩的花瓣在残忍的暴力里逐渐失去了生机。
白色信笺上的字潦草而凌乱,像是写了好久好久,深浅不一的墨迹是轻重易辨的笔力——
“柳妍风。
老胡说你最喜欢H市的海,更喜欢H市终年可以穿着裙子在海边奔跑的季节,甚至略胜于玫瑰。
但是,最近这里为什么总是在下雨呢?你会不会感到烦躁?
大概会吧,你这么讨厌雨天。
又或许不会,你又这么喜欢这里。
我知道你很累了,那就停下来吧,歇在你喜欢的地方,安于一隅也不错。
请不要担心,荆挑今后也仍旧会过得随心所欲,如你所愿般,绝不在任何地方委屈自己。
所以啊,柳妍风。
从今以后要学会自由。
也别再,被我困在槐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