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笔记》美岱

4、Chapter 4

　　我在走廊拐角处低声地喘气，同时将目光落在打开门后、走出屋门、四处张望的德古拉身上。
　　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很单薄，可见屋内已经开足了暖气，只是他的脸色和嘴唇已经苍白得脱离了人类范畴，用德古拉来形容他都不甚足够。他的确是受了伤，尽管他小心藏匿。
　　也是，不能将弱势的一面展现出来，尤其是在有敌人的时候。
　　我难过地离开，懊丧自己的感冒，如果我没有感冒的话，也许可以在他被追杀的时刻给予帮助。
　　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是一只不称职的渡鸦。
　　落寞地回到公寓，我连吃土豆的心情都丧失殆尽，孤孤单单地坐在窃听设备前，我沉默地抽烟，一根又一根。
　　直到下午五点。
　　五点了，我出了门，我该去购物，这是伪装出来的习惯，不能因为德古拉的行程改变而改变，我一步一步下楼，无比落寞地站在施莱特商店里。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每日我所等待的，不过就是在这个瞬间。
　　在这个他会冲我微笑、打招呼的瞬间。
　　而这会儿，芦笋不再青翠，牛排也不再诱人，土豆一如既往地倒人胃口，我沉默地伫立在货架前，万万没有想到在下一个时刻，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晚上好！”
　　声音明朗，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德古拉亲切的笑容定格在我眼前，我激动地险些冲上去抱住他！
　　“晚上……好。”
　　我的嗓音滞涩，我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我面前，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
　　我低下了头，双颊开始发烧，真奇怪，这时候芦笋散发可口的光泽，牛排新鲜的气息仿佛让人看到了牧场的草原，就连土豆，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圆润的，光滑的，网兜里的泥土都变得可爱起来。
　　“今晚还吃土豆吗？”
　　他挑选了一份牛排，在手里掂量着。
　　我咽了咽口水，不仅有些紧张，“不——”我说，“我今天吃牛排。”
　　“很好，这份很新鲜，给你。”
　　他把牛排递给了我，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就踱步到日化品的区域。透过重重货架，我敏锐地发现了他在挑选一些简易药品，绷带、碘伏、药用棉、消炎药……我转过身，手里握着这份牛排，走出了商店。
　　然后在公寓的楼梯口的阴影处，我注视他回家。
　　他的脚步轻快，看来伤势不是很重。
　　背靠在墙壁，我长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如获珍宝地捧着这份牛排，我上了楼，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块黄油。这是德古拉递给我的牛排，是他这位美食家挑选好的，我可以放心享用。
　　这时，我应该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感已经到了不正常的热烈程度，将脸贴靠在他公寓门上用汗津津的手紧攥钥匙的纠结时刻，我就应该意识到，我正在怎样将自己的一颗心交托出去。我跨越了这条界线，监听者与他的监听对象，间谍和流亡政客，男人和男人。
　　我将脸贴在薄膜上，闭上了眼睛，感受薄膜下牛排的柔软和冰凉，不过一会儿，这份牛排就在黄油下滋滋作响，我一块一块细致地切割，就着一点白胡椒下简单吃进了肚子里。
　　这是我这几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餐，我确信。
　　然后，渡鸦再次坐到了监听设备前，听九点钟的诗，期待来日下午的五点时刻。
　　但是渡鸦从未想过会在梦里见到德古拉，还是以那样的方式。
　　那一日，我们照常在商店里碰面，他恢复了健康，和我亲切地打完招呼后，他和另一位女邻居相谈甚欢，他们彼此亲吻脸颊，似乎很熟。天知道我有多么想亲吻他的脸颊，还有他刮了胡子后泛青的下巴。如果大胆一点，我还会亲吻他苍白的嘴唇。
　　想象绵延到了梦境，恍惚间，在凌晨两三点的深夜，在街道上上透进来的夜灯的模糊光晕中，我仿佛看到德古拉坐在我的床头。
　　我想我真的是病了。
　　我朝他伸出双臂，几乎以一种依恋的语气说：“抱……”
　　他笑了笑，暗沉的夜色也无法阻挡这笑容的明媚，他俯下身来，将我抱在怀里。
　　“你想我吗？”他似乎在耳边说。
　　我点了点头，说：“想你。”
　　他挪移他的嘴唇到我的额头，在我额间落上一吻。
　　接着，他亲吻我的眼眸，鼻梁，嘴唇。
　　他的嘴唇原来是这样柔软，比想象中的要甜，有烟丝的味道。也许晚上他喝了覆盆子酒，一定是这样。又或许，是我在梦里为他上色渲染到了一种荒唐的程度。
　　不然为什么我们会抱在一起接吻，接着，他爬到了我身上，依次脱下了他的风衣、毛衣。
　　这个梦做得过于真实，以至于他解开我睡衣扣子时，指节触碰我的胸膛时的感觉都那么清晰，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这样一个梦。深沉的夜里，我在这单人床上迎接他。我将自己全然想他敞开，邀请他的进入。我似乎很擅长做/爱，不然为什么我将他梦得如此技术非凡。我在他布满青紫色血管和伤痕累累的手臂里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每一次我都如坠云间，我仿佛在不断上升、上升、在一片秋冬时节的大汗淋漓里，我的脚尖踩在金黄的菩提树叶上，风走遍了我身体的每一寸，到达毛细血管的最尖端，电流在我们链接处飞速地窜行，我的手紧紧抠住德古拉强有力的肩膀。
　　让羞耻迟到，在翌日清晨再到达吧，这个时候，请柏林的夜晚能够绵长一些，让我沉浸于梦中，在德古拉的怀抱里，在他在我耳边所发出的舒爽的喟叹中，在这一道道沉醉间快感四处散射的起伏中，我要将自己狠狠钉在他身上，我要被他嵌进肋骨里，我要在他舌根深处品尝我渴望已久的甜蜜。我要铭记黑夜，我要忘记黎明。我要坠落，我要上升，我要活着，我要死去。
　　也许就是在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很久……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吵醒。我从梦里醒来，衣衫完好地躺在单人床上。
　　只是羞耻没有到达，到达的是认命。
　　我打开了窗户，看向对面早已打开迎接冷风的德古拉的公寓，在这一个菩提树叶落了一地的金黄色的西柏林初冬，我承认自己爱上了他。
　　渡鸦爱上了德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