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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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不对劲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当我在施莱特商店里照常拿起一袋土豆时，我用余光关注的那道卡其色身影突然凑近，以我未曾预料的轻快语气对我说：“你只吃土豆吗？”
上帝！我吓得差点手一哆嗦把土豆扔掉，可作为一名特工，我具备基本的职业素养，并没有回答他，出于不想自己声音被记录下的目的。我只是微微一笑。
德古拉愣住了，被我略显冰冷的笑容褪去了热情，他报之以同样的微微一笑，且略显尴尬。
我把土豆揣进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商店。
晚上我煮土豆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用汤匙搅拌煮锅，脑海里却不住回味德古拉的声音。比起窃听设备里传来的他那种带有电流感的沙哑声音，他的嗓音很清澈，让我想到了森林。
幽深的、有小鹿穿梭其中的森林。
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从东德逃离出来，我不禁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但一会儿我便自嘲般地摇头。因为很多时候不需要人犯什么错误和罪过。每个人都有自己逃离的时刻，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我想啊想，全然地陷入了心流当中，厨房不存在，汤匙不存在，土豆没有在沸腾的水里像孩子般滚来滚去，热水没有飞溅出来，把我的手背烫起一片灼红。
我发出一声惊叫，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洗那块烫伤，同时收回游荡的思绪，专注于现实。
时间不多了，得尽快用完晚餐，听他念诗。
今晚会念什么诗呢？这是第二个不对劲的点，来自于我自己。我竟开始期待他的声音。
午夜初眠梦见了你，
我从这美梦里醒来，
风儿正悄悄地呼吸，
星星放射着光彩；
午夜初眠梦见了你，
呵，我起来，任凭脚步
（是什么精灵在作祟？）
把我带到你的门户。
漂游的乐曲昏迷在
幽暗而寂静的水上，
金香木的芬芳溶化了，
像梦中甜蜜的想象；
那夜莺已不再怨诉，
怨声死在她的心怀；
让我死在你的怀中吧，
因为你是这么可爱！
哦，把我从草上举起！
我完了！我昏迷，倒下！
让你的爱情化为吻
朝我的眼和嘴唇倾洒。
我的脸苍白而冰冷，
我的心跳得多急切；
哦，快把它压在你心上，
它终将在那儿碎裂。 *1
可这一回，我太过于陶醉于他的声音，忘记记录下这首诗。我回味其韵律，最终只在笔记上留下诗人名字“雪莱”二字。太不对劲了，一个人的声音竟然有如此魔力。
他一定是在思念他留在东德的爱人，也许他有一个家庭，美貌的妻子和精灵般的小孩。不过，他身上所透露出的寂寥的气质让我想不出他能在一个家庭里担任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即使他的厨艺很精湛，但他属于一个吟游诗人。
流浪才是他的归宿。
然而事情还没完，有时候我们会在这个世界上发现太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对一个人突然产生异样的感觉，比如新鲜的伤口在沉醉当中悄无声息地愈合。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手上的烫伤好了很多。
这一定存在着某种力量，于是在今天的监听过程中，我麻木地倾听和记录，思绪却奔向了下午五点后的施莱特商店。
在蔬菜摊前，我们碰头。
自此开始，我们朝彼此微笑。
当然我知道，他微笑的目的是出于一种冷冰冰的社交礼仪，可这是在西柏林，在铁幕下的无声战场的前线，他能朝我这个对于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人说上一句话、打上一个招呼，已经很难得了。
这对我来说很珍贵，在他扬起嘴角的那一刹那，我会忘记我是一只孤独的渡鸦。
何况他本身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注意力之所在。
想象一下，这是世界边缘的破碎，他用他的一道声音给我的世界打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用微笑将这道口子扩张到我可以从容走出来的程度。
一连三天，我都在等待这微笑。
我手中的土豆也变成了新鲜的芦笋，因为我很爱吃芦笋，我只是舍不得花钱去买，可因为他的笑容仿佛所有的金钱都贬值了，没什么需要留在身边了。
我自诩为一个合格的特工，但并不知道一个合格的特工是否会对自己的观察对象产生如此异样的情愫，甚至是依恋。
这太不对劲了，然而这不对劲，却在每日的期待中，被我忽视而渐渐沦为常态了。
十二月十号，一场冬雨让柏林地区气温陡降，落叶落了一地，公寓里的暖气供应出了点问题，我在监听设备里听到了他的咳嗽声。
他感冒了，他一定生了病。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我不禁想象他柔软的肺部在承受痛苦。这让我有离开窃听设备为他去药店买药的冲动。可是渡鸦，你不该这样，你已经越过了特工和监听对象之间的那道鸿沟。你已经在接受笑容的馈赠了，你不该奢求太多。
用此等说法，我让自己端坐在窃听设备前，遏制住了所有不宁的心绪。
只是太过于专注他人意味着忽略自己，等我注意到自己在监听设备前也会咳嗽时，体温居然已经不争气地来到102度。看着温度计我吓了一跳，可我离不开窃听设备，我是一只尽职的渡鸦。终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吸满蓝色墨水的钢笔从指尖落了下去，在地板上啪嗒一声。
视野中涌入一抹浓郁的蓝色。
我那受伤的肺部发出抗议，用它的灼热迫使我放下监听，呻吟一声，晕倒在地。
那抹蓝色便是最后一抹蓝色。
所以说有些事情真的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在这个逐渐寒冷的深秋夜里，发烧到晕厥的我应该罹患肺炎，或者烧到脑炎什么的。可奇迹般的，翌日睁开眼，我不知何时、依托于什么力量爬到了床上。而这栋公寓仿佛也化身温暖我的巢穴，供给了热乎乎的暖气。
我的烧退了，我没有感冒，这多亏了常年的体能训练，我恢复健康后第一时间坐到了监听设备前，戴上了耳机。
那么德古拉呢？他还好吗？
事实证明，他并不好。早上没能传来他打开窗户对西柏林发出的那一声早安，也没淋雨时淅淅沥沥的犹如下雨一般的声音，他也没有运动，长绒地毯没能得到他的汗水。临近中午，平底锅没有发出滋啦的、仿佛可以嗅到香气的声音。
我的心里有点慌。
起身，我举手看了看腕表，下午一点了，没有任何声音。要不是他出了门，要不是他跟我一样，不争气地晕倒。但我想这应该不会发生在德古拉的身上，他很会照顾自己，从他的饮食就可以看出来，不像我，什么都可以对付。
对监听对象的担心到了一定程度时，特工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会退居其后，我竟有想去对面公寓亲自走一趟的冲动。毋庸置疑这很危险，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
感谢上帝！在我出门的那一瞬间，监听设备里传来些许响动，我忙不迭地冲过去拿起耳机，听到对面关门的声音。
他似乎很累，脚步透着沉重，接着，我听到了他跌坐沙发上的声音，似乎只有一分钟，就传来了他绵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我呆滞在原地。
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是否有回归东德的意思？还是有了新的接头人……这些问题倏尔从脑海里略过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这一刻，我只想知道，他睡着了，有没有打开暖气、盖上毛毯？
怔怔地放下耳机，我坐在窃听设备前，看设备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一阵懊丧袭来，我用极大的意志力强压下想要去探望他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再度传来。
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他拖着疲惫身躯从睡梦中醒来，他沉重的双脚将他带去浴室，他脱下的衣服慵懒地堆叠在浴室门口，热水打在他身上，他发出卸去所有疲累的喟叹。我的心安稳了几分。
可不过几分钟，我听到了隐忍的呻吟。
他似乎很痛，也许是受了伤，尽管他强行忍耐，但我还是能够敏锐地捕捉那一抹痛苦的声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独身在家还要如此忍耐？心没来由地发痛，我竟然对监听对象产生了心疼，我猛地冲到窗前，面对紧闭的窗户和拉严实了的窗帘，想要去探望他的冲动再也忍耐不住。
在等待德古拉将脚步移动到卧室里后，我穿上外套，戴上一顶帽子出了门。
从我的公寓到他的公寓中间不过五十米，这五十米我用不了半分钟，在爬上楼梯，我小心翼翼地隐匿自己的身形，避开任何可能碰面的居民。我从消防通道上进入楼道，在稀薄的阳光下向前，心脏咚咚直跳，我知道我离他近了。
我离他近了，我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我将自己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的门扉上。
我有一把万/能/钥匙，或者说，是我当初为了安装窃听线路而专门配的钥匙，只要我想，我可以在十秒钟内打开他的屋门，去往他的身边。
可我怯懦了。
我的手在荷包里紧紧攥着那把金属钥匙，手汗已经将其全部润湿。我的耳朵贴在门扉上，心脏猛烈地敲击胸腔，仿佛要敲响门似的。我咽了咽口水，闭上了眼睛。
“拜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艰难地对自己说理智，理智告诉我应该尽快离开，可我无法离开，我想要进去，想要看看他如何了？极度纠结中，我的胃翻江倒海，我想吐，可呕吐在人家门口有多么冒犯。就在我魂不守舍之时，我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居然越来越近，德古拉朝门口来了！
就如一只惊弓之鸟，我夺路而逃。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hapter 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