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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Night tw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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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有一种植物,绽放时姿态像只将飞的鸟儿,故而被称做“天堂鸟”,更美一点,别名“鹤望兰”。
冬季时,花开橙黄色,在暗绿色叶子的陪衬下,颜色鲜艳得有些壮烈。
我从窗外望它,常常是怀着一种悲戚的心境。
我何尝不是它。
若是真正的鸟儿也就罢了,至少我还能扑棱翅膀挣一挣。可却是意象化的鸟儿,只能偶借得风摇曳几下,最终还是静默着度过花期了。
我在这里的几年,也算是被呵护着被期待着的。
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江余在期待什么,我有什么能回报给他。
江余没有送我去学校继续高中的学业,却请回了不同的家教。
我学的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课程,而是更偏向于上流社会推崇的礼仪、教养、文化和艺术。
或许江余觉得我学得足够了,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停止了这些学习。
只是我学的再怎么好,装的再怎么像样,也只不过是蹩脚模仿的小丑。
我是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无人教养的孩子,自卑怯懦,又如何能像江余一般,从小家境优渥,骨子里就镌着亭亭风致。
这三年里,外面的世界变得更狭小了,只是卧室窗外花园的四季景致。
偶尔江余回来的时候,便只是江余。
或许在第三人看来,我已经和江余别无二致,礼仪、教养甚至家境。
三年时间,我从一个胆怯内敛的小孩成为现在这般温文儒雅的少年模样,举手投足间也能觅得些许风致。
在江余的纵容下,甚至还能撒娇耍小脾气,是江余最喜欢的性子。
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照江余的指示来的;我阅读的书籍,是江余一本本列出单子来的;我的喜欢与不喜欢,也从来是江余告诉我的喜恶......
有时很奇怪,江余明明不喜欢的事物,却告诉我应该去喜欢,哪怕和他意见相左,他也会固执地要求我。
比如,江余挑食,不喜欢吃胡萝卜,却告诉我我应该喜欢吃胡萝卜。
不知道胡萝卜哪里得罪了江余,每次在餐桌上看见这种食物,他总是皱着眉头推到我面前。
这时候的江余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是不可多见的天真一面。
我尝试着问过他:“你小时候经常被逼着吃胡萝卜吗?”
江余不常在餐桌上开口,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是慢条斯理地回答:“或许有关联,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你怎么要求我喜欢吃啊。”我小声嘀咕,语气里有我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我并不讨厌胡萝卜,可那一刻却仍像三岁,逆反地想让江余知道我的不满。
“你该喜欢的。”
江余的眼睛在看我,又好像不是我,我察觉不到他眼里神思的流动。
我们对视,却没有交流,我感受到了江余的防备,他眼里那纯净的乌棕色,成了我面前蒙在江余心上的一块黑布。
等到江余回过神来,见我盯着他发了愣,笑眼盈盈道:“你以前也不是一直帮我吃掉它吗?”
“好吧。”在江余面前,我唯一能成功的就是妥协。
我是一直都在帮江余解决餐桌上的胡萝卜,因此并不觉得这句话的对象存疑。
我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帮江余解决胡萝卜的时间要更长,也更早。
这中间,是我无法逾越的十几年陪伴和江余疯狂滋生的爱意。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仿佛一句谶语。
江余原来那么早就警示过我,要是我早点参悟,也许就能及时止损。
很有趣,江余会让我冲他发小脾气,仿佛受虐狂似的。
我刚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
度过了十五年谦卑的时光,突然要我趾高气扬起来,就连我自己也会被吓一跳。
况且,我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江余对我更好了,连对他们我都不会发脾气,为什么还要对江余发脾气。
江余却告诉我:“你把感到的极度不舒适状态表达出来,就是生气。你要学会生气。”
我是很听从江余的,他要我学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
江余口中我的“生气”,却是按照他的标准来的,默默之中有隐形的度,这个度很难把握。
刚开始时,我常常越线,惹得江余真正生了气。
我还记得那次,江余好久都没回家。等到他回家的时候,我故意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下楼吃饭,以此表达我的不满。
其实我只是太害怕再被抛弃,久违地独自看了近一个月的日升日落,心里的孤单从这个小缺口决堤了。
刚开始江余还是耐着性子来哄我的,他站在房门外,循循善诱叫我打开门下楼吃饭。
他肯来哄我,我早就消了气。但心里却天真地想让江余验收我的学习成果,给他一个惊喜:我不是他口中没有情绪波动的那种人,对于他,我也是会生气的。
可是我的效果没达到,江余反而生气起来。
“我不喜欢你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
江余拿备用钥匙开了门。他立在阴影处,背着光 ,见到我时冷冷地只说了一句话。
我正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缩起身子,双手圈住折起的腿。面对着他,却不知道该配合什么样的表情。
地板可真冷啊,就像坐在一层薄薄的雪地上,寒意彻骨。
那应该为什么事生气呢?当时我很困惑。
如果连涉及江余的事都不能生气的话,那还有什么值得生气呢?
后来在我多次的试验之后,也发现了其中隐藏的规律。比如当我因为不想上课,并使点小计谋让老师向江余告状的时候,江余会愉悦。
也只有在这种孩子气的琐事上,我才有资格生气。
当然,江余还暗示我要学会撒娇,冲他撒娇。
撒娇这件事要容易得多,这大概也算我为数不多能让江余满意的地方了。
江余叫我喊他“哥哥”,刚开始时我还有些羞赧,说不出口。
我对这个称呼想入非非,反观江余却很坦然,目光不离我的唇,期待着我。
最终我还是没能喊出口。
任谁在江余全神贯注的目光之下,都会大脑宕机,不由自主。
于是我把自己关在衣帽间,对着一室明亮的镜子练习,一遍又一遍。
“哥哥”,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同个发音,明明私下里喊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我也很想喊他一声哥哥。
第一次喊他,是他刚从国外出差回来,我去机场接他的时候。
好久不见,他清瘦了,也更矜贵了。朝我走来时,我甚至怕他会径直略过我,就像之前一切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做了同一场梦。
他来到我面前,我想挽留住他。
情之所系,我甜甜地笑着,终于喊了一声:“哥哥。”
那也是江余第一次抱我。
突如其来的,他的怀抱还有些冷,沾上着室外北风的温度,还有来自异国的倦惫。
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好闻,我的嗅觉自动剔除名贵香水的气味,留下他最原本也最像我童年时喜欢的阳光的味道。
或许他是累极了,见到了熟悉的我,便不由自主依靠过来。或许他像我一样,心里有许多纷乱难言的想念,便化作一个怀抱。
我抬起手,轻轻地回抱他。
凌晨时分的机场,没有汹涌人潮,也没有太多的离别和相遇,特意为这个怀抱留出了安静。
越过了第一次的障碍,此后便越来越顺口。
每喊江余“哥哥”,我便能捕捉到他的温柔笑意,或是得到诸如怀抱一样的奖励。
很简单的道理,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在福利院时,便常听大人们讲“撒娇的孩子有糖吃”。
我懂得也明白,可我就是固执地不肯撒娇,因为我并不想要他们给的糖。
但是江余不一样,他手中所拥有的糖是我的世界上最好最诱人的糖。
我小时候偷懒不屑,不肯努力踮起脚尖够橱窗里的糖,长大了才缘木求鱼,拼命撒娇想要江余的糖。
原来是生命一场因果报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预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
浪慢点说,我的前世,或是他的来世,大概早已注定要纠缠不清。
……
这一切,就好像江余比我自己更清楚了解我,更知道我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喜欢与厌恶什么。
有时也不禁会怀疑,我真的是江余口中的那个“我”吗?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正确,我的喜恶,他好多都搞错了。
但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需要保持江余心中的那个模样就好,只要江余满足,我也能够快乐。
不论我喜不喜欢胡萝卜,嗜不嗜辣,腻不腻甜,只要江余能抽时间坐下来,陪我吃一顿饭就好。
和江余一起吃饭,我可以记得,不吃辣、偏甜口,记得江余喜欢的那个口味。
何况,江余还教导我是非对错,重塑着我的价值观,他带我看到世界,分辨善恶。
这样的江余无疑是富有魅力的,他的底蕴教养滋润着我。我之所以成为我,江余功不可没。
我没有活成江余,却变成了那个我无从知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