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渊》根秋Ong慕

146、鬼女借寿

　　义庄中，灯光昏暗不清。

　　一进屋，就看到房间里的两边，分别都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口口的黑色棺材。

　　瑄儿心中目测了一下，一边八口，两边一共是十六口黑棺材。

　　瑄儿还留意到，靠堂屋前端方向的几口棺材，是合着棺盖的，而且每一口合盖的棺材前，都有一个旧旧黄黄的小木凳，木凳上，还燃着一盏油灯。

　　在黑压压，阴沉沉，放满棺材的堂屋内，一盏盏微弱的小油灯，就是全屋唯一的光源了。

　　显然，油和灯线的质量都不是上品。灯芯一边燃烧着，一边还冒着丝丝的黑烟。

　　以前，晚娘为瑄儿讲故事的时候就说过，这种油灯，在传统中，是为亡人去往幽冥黄泉路上，点燃的指引灯，让他们在那边不至于漆黑孤苦。

　　而瑄儿还注意到，靠近大门方向的那几口棺材，是没有合棺盖的，那里面还是空空的。

　　瑄儿虽小，却没有常人孩童见着亡人和棺材时会有的害怕。阿娘就是鬼，却是这世上，跟额娘一样，最最最好，最最最温柔的娘亲。

　　阿娘说，死人和亡魂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那些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他们苦寒孤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香火都讨要不到一口。实在是饿急了，只能去寺庙外守着，得一些出家人做的‘蒙上施食’后幻化的食物。

　　阿娘说，这世间，人心才是可怕的。看不透，猜不到，防不胜防。

　　这个年纪的瑄儿，在两位娘亲的爱护下长大，对于世间的人心，她还无法体会。不过，阿娘说得对，亡魂和孤鬼有什么可怕的。再说，自己不也是半人半鬼的吗？难道，自己还能怕自己不成。

　　哐镗……突然一个碗碟落地的声音，在前方一口闭合的棺材后响起，接着，还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倒也还是的确惊了瑄儿。

　　可瑄儿倒是半点逃开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好奇地往声响发出的棺材旁走去。

　　这一看之下，倒更是让瑄儿吃惊了不小。

　　原来，在两口并排放着的棺材的狭窄过道中，地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约摸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破烂的布衣和粗布裤子，头发又长又乱，密密糟糟的。

　　小女孩全身上下的皮肤都黑乎乎，脏兮兮的，满身的灰尘和泥巴，看来是太久没有洗过澡的样子了。

　　小女孩正坐在放棺材的过道中间，黑乎乎，脏兮兮的小手，正抓着半只油鸡，吃得正香。

　　刚刚那哐当之声，就是小姑娘把装油鸡的碗碟丢落在地，索性直接上手，抓着鸡腿啃咬，而发出来的响声。

　　瑄儿见着这场景，心里想着：自己这半人半鬼之人，今日，终于算是又见到了另一只小鬼。

　　小姑娘一边咬着鸡腿，吃得满嘴的油，一边看向这个夜深到访的陌生女孩。

　　这个陌生小姐姐可真是漂亮：干净的衣服，白净的皮肤，高挑纤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小姑娘见着瑄儿，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姐姐，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

　　可小姑娘实在是太饿了，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仙子姐姐，一边又舍不得放下口中的半只油鸡。

　　瑄儿看着这小姑娘，发现，小姑娘虽然脏脏黑黑的，可是她那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想必原本也是个可爱的小人儿。

　　瑄儿心中好奇：这小姑娘究竟是个小人儿，还是个小鬼呢？

　　小姑娘被仙子姐姐这么直直好奇地盯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犹豫了半响，还是将自己手中，啃了一半还剩了一半的油鸡递到了仙子姐姐面前。

　　喏，你看得如此认真，是不是也饿了？

　　瑄儿自然没有夺人所爱的想法，只是小姑娘主动伸出了手，瑄儿也自然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小姑娘的手上，探了探脉搏。

　　哦，原来这黑兮兮的小孩，是个小人儿，不是小鬼。

　　“你？一个人在这？”

　　瑄儿好奇，这阴森无人，又堆满了棺材的义庄里，怎么独独有个小孩子。

　　小姑娘睁着一双水灵明亮的大眼睛，对瑄儿摇了摇头，却不回答。

　　“你……是哑巴？”

　　难不成，这小姑娘是个小聋哑？

　　听了瑄儿的问话，小姑娘又只是看着仙子姐姐，摇了摇头。

　　瑄儿也没有办法了。

　　小姑娘似乎也是看出了瑄儿的困惑，小心翼翼地将那剩下的油鸡放到地上的碗碟中，之后，伸出油乎乎的手，拉住了仙子姐姐的手，带着瑄儿走向灵堂后屋。

　　瑄儿也好奇，这小姑娘是要带自己去哪？

　　原来，这灵堂后面的这道门，通向一间不大的后屋，后屋是一间卧室。

　　狭小昏暗的卧室中，靠墙放了一张床。床边的破旧木茶几上，积满了灰尘。茶几上点着一盏昏昏暗暗的小油灯，油灯旁边还有一杯水，半碗喝剩下的稀粥，半块已经干掉的馒头。

　　一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躺在小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黑黑旧旧的被子。

　　小姑娘拉着瑄儿的手，走到老婆婆旁边，对瑄儿道：

　　“婆……婆婆……”

　　小姑娘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原来，小姑娘不是个小聋哑，只是从小姑娘努力发音的样子来看，小姑娘似乎说话有些磕磕巴巴，还在努力学语的样子。

　　小姑娘继续磕磕巴巴地对瑄儿道：

　　“婆……婆……快要……死了……”

　　瑄儿看着床上的老婆婆，呼吸已经很微弱了，确实是弥留之际了。

　　可听到这么个六七岁，才半人高的小姑娘，努力描述着婆婆快要离世了。‘死’，这么一个厚重又悲伤的字，就这么从一个眼神都还清明无染的小孩口中说出来，瑄儿心里还是酸了一下子。

　　或者，这义庄的小姑娘，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之后，‘死’，可能就没有那么陌生可怕了。

　　小姑娘松开了瑄儿的手，走到床边，从自己的小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黑兮兮的手帕，在水杯中轻轻沾了些水，然后，又将手帕轻轻柔柔地放到婆婆的唇上，一点一点地给婆婆干裂皱皮的嘴边，浸润了些水。

　　已经弥留的老婆婆，冥冥中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的小孙女和小孙女身边这个衣着光鲜，皮肤白皙的富家姑娘。

　　老婆婆能留在这世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不是在面对死亡之前，人的心和灵魂反而更明亮，清晰了呢？老婆婆没有问瑄儿多余的问题，没有问她是谁，怎么来了这里。似乎，真的是相信了苍天开眼，给小孙女送来了一位仙子姐姐，好让自己这个老婆子，可以走得闭眼。

　　老婆婆努力地向瑄儿伸了伸手。见着老婆婆弥留的样子，瑄儿有些心酸，连忙也将自己的手伸给了老婆婆。

　　老婆婆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着瑄儿，之后，缓了口气，才缓缓地，慢慢地，给瑄儿简短地讲了小姑娘的身世和自己这个快死的老婆子的临终所求。

　　原来，老婆婆一辈子都是个孤人。年轻时，被乡邻说自己小时候出生就克死了母亲，长大后又克死了未婚夫，后来又克死了自己的父亲，简直就是个不祥人，被赶到了这义庄做工，这一待便是一辈子。

　　其实，老婆婆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命太薄了。母亲生自己时，难产去世了。后来，未婚夫参了军，也在战场上，了无音信了。到后来，父亲老迈也病逝了。但后娘太恶毒，为她自己能独占家产，勾结族里的人到处构陷老婆婆是个克母克夫克父的不祥人，把老婆婆赶到了义庄。

　　后来的日子，倒是已经习惯了整日跟这些死人打交道。老婆后来感觉到，跟这些躺在义庄里的人比起来，外界的人，才是人心险恶，恐怖，恶毒的。

　　所以，老婆婆这辈子，索性便在义庄留了下来，这一待就是一辈子。

　　只是，六年前，老婆婆接了一位新死的女子。一位被附近相邻，说成不守妇道，未婚先孕，进了猪笼淹死的女子。

　　人送来义庄的时候，一身湿漉漉的，早就断气了。送来的相邻，瞧也没多瞧一眼，觉得沾了晦气，把人扔到地上，丢了几个铜板就立刻离开了。

　　老婆婆按着义庄的程序，为亡人入殓。一摸之下，发现女人竟然还有最后的一丝呼吸和胎动，而此刻，羊水已经破了……

　　这……这样的情况下，这大人怕是保不住了，可这孩子……

　　六年前的那一夜，两难的选择，没有办法的。老婆婆只能拿起刀，在棺材中，为将死的妇人剥肚，取出孩子。

　　那一夜，也像今日这般，天色黑压压的，乌云密布，月色被云层挡着，透不过一丝光来。

　　就是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新生小孩的一声清脆的哭啼，划破了这压抑和死静的夜空。

　　也就是在听到孩子的这声哭泣之后，那位失血的妇人留下了她此生，最后的一滴泪，安心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
　　。

　　老婆婆不敢将这原本就该死掉的女人，在棺材里生的棺材子送回乡里。若那样，乡里人还会把这孩子当作妖精鬼怪，祭了河神的。

　　自此以后，老婆婆就独自抚养小婴儿，直至如今。

　　老婆婆自己就是个早已无名无姓的不祥人，人称鬼婆婆。小婴儿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她的娘，是一个棺材里的鬼娘。既然这样，鬼婆婆干脆就给自己这个上天送来的孙女，取了一个好活命的贱名字：小鬼娃。

　　小鬼娃自此便跟鬼婆婆在一起生活了。

　　鬼婆婆一辈子都已经习惯了整日跟死人打交道，平日里沉默少语。小鬼娃跟着鬼婆婆长大，开口学说话，自然晚了些，以至如今六岁了，讲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

　　可今年，鬼婆婆年老病重了，家里的积蓄也渐渐用光了。在过去的半年里，小鬼娃都是入夜后，偷偷去附近打样的商铺，偷些吃的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照顾婆婆。

　　就像今日这样，小鬼娃偷了半只油鸡回来。

　　讲完这一切，虚弱的鬼婆婆用尽了自己最后一口气，握着这位陌生姑娘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留在这世间的小孙女。

　　瑄儿自然能明白老人临终的担心。瑄儿将身边的小鬼娃拉了过来，对鬼婆婆道：

　　“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鬼娃的。”

　　也不知道该如何概述这小鬼娃的命，到底是天生就凄惨，还是总被上天眷顾着。每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似乎是真的苍天开眼，总会送一个亲人来她身边。

　　鬼婆婆听到了瑄儿的承诺，也像当年小鬼娃的娘亲一样，留下了此生，最后一滴泪，安心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