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粉之殇》朱姬

8、（7)

　　夜半。沈璎脱下棉质拖鞋，静静走出房间。
　　整座房子如黑漆漆的兽，没有一丝声响。她沿着旋转楼梯缓缓下行，二楼的主卧室亮着，门未关实，斜斜铺出柔和灯光。
　　她是一个偷窥者，一个不合适宜的入侵者。她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绒毯上面，好像要靠近一个芬芳的大火炉，吸收一点点暖气。长夜漫漫，她寂寞，并且冷。
　　她只是想问他们：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她觉得很抱歉——那个瞬间，白皙娇嫩的皮肤，登时涌起一大片血红的花。佛经里的曼殊沙华。
　　花娆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但根本无心计较，立刻拨叫了120。救护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在此之前，三个人一直沉寂着，勉力把空气的暗涌压下去。
　　小蔚已经昏了过去，眼珠没有全闭紧，睫毛软软的覆盖着，唇色雪白。躺在蓝白相间的担架上，是一个扁平的偶人。沈璎想到五岁时和父母一起去逛花市，买了一个好看的面人儿。面人儿穿着红衣服，戴着黄围巾，脸颊有扑扑的粉色。她舍不得吃。拿着走了老远，被人撞了一下，面人掉了。
　　摔在地上扁扁的，脖子上有深深的裂痕，折了。霎时褪掉光鲜，恢复成原来一团廉价的食物。
　　她打了个寒战。
　　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一片宁谧中有些慵懒：“都说了没事，一点小伤，看你紧张成那样。”
　　“可不能这么说。”能想象娆然挑起一角眉毛的表情：“以后可得叫你宝贝女儿注意了，小蔚还是个孩子，她有什么火尽管找我，拿个娃娃撒气算什么事儿。”
　　“好了好了，”男子安抚着她：“又不是故意的，你就少说两句。”
　　沈璎莫名觉得奇怪——这一次，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不再追究了呢？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确实是累了。
　　这一觉她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是游乐园，旋转木马，四周是金色的葵花。她穿着绒线裙子欢笑着坐着，随着音乐起伏——她为什么这么欢喜？谁在她身边？
　　她前边的人进入了一团灰色的雾气，不要，回来啊！别丢下我！
　　那人回过头来，脸却是空白的。只有一张血红的嘴咧着，发出无声诡异地笑。
　　“啊——！”她尖叫着醒来。面前却是沈钧：“小璎，中午了，起床吧。”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沈璎慢慢习惯了在朝阳城的生活，她会早一点起床去上学，因为早晨路边会有漂亮的木槿在小路边开放，绯红的花瓣上沾满水珠。
　　“小朋友好！”门口的保安素质很好，长的也挺帅气，总是热情的和每个人打招呼。沈璎也很喜欢看他挺立的身躯和米色皮肤，却总是不好意思的匆匆躲开。
　　“叔叔好。”沈璎犹豫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呵呵，我没这么老吧？”他弯腰摸她的头，线条流利的唇露出洁白牙齿：“叫哥哥就好啦。”
　　沈璎脸颊异样的燥热。
　　其实每个女孩长大的过程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燥热。也许并不是喜欢，也算不上是心动——可是那是多美好的感觉，是每个洁净封闭的小世界，开启第一丝窗帘的灿烂阳光。之后许多年想起来，弥足珍贵。
　　可是当时她攥紧了书包带子，飞一般的狼狈掠走了。
　　她在路上红了脸，暗暗骂自己笨。这么好的大哥哥，自己从他面前慌乱的跑掉，一定把他吓坏了。
　　她决定回去的时候要认认真真的对着他行个少先队礼，甜甜的叫：“哥哥好！”她唱歌可好听着呢。
　　可她不知道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中午下课的时候，见沈钧的车停在操场前。
　　“小璎，我和你花阿姨商量好了，今天是周末，我们一家人开车出去玩。”沈钧假装无视女儿身后指指戳戳的手，笑着宣布这个好计划。
　　“去哪里玩啊？”沈璎还带着失望，可得下周才能和大哥哥说话了。
　　“花阿姨说邻省有个流水镇可漂亮了，还是名胜古迹，我们从这里开车也就十个小时。明后天可以玩两天，高兴不？”
　　“哦。”她乖乖的进了车，坐在花娆然的背后。她已经学会不反抗他们了，只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小蔚呢？去吗？”
　　“他还小，先不去了。”沈钧颇感欣慰，花娆然竟然主动提出要带小璎出去旅游，这可是缓和二人关系的大好机会。毕竟人心是肉长的，长久处下来也能有点感情。

　　落霞镇。
　　镇如其名，三人经过的时候，正看见漫天煌煌的霞。如一只涅槃的凤凰。
　　刚从流水镇回来的他们都有点饿了。一天玩了许多地方，泛流江水，看吊脚楼，甚至还参加了一个篝火晚会。沈钧的担心终于落了地，花娆然这一路上虽然沉默了点，却没和小璎过不去，甚至还拉着小璎的手上了船。
　　“娆然，那边是个小镇，肯定有饭店，我们过去看看。”
　　天公不作美，刚才晴和的暮色忽然落起小雨来。车陷在一个水洼里，吱呀熄了火。
　　沈钧只好一个人撑着伞先过去探路，看有没有东西吃，还得找家修车的……于是狭窄的车厢里，只剩下沈璎和花娆然。
　　花娆然沉默着，看着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着清冷的光。忽然醒悟过来：“小璎，你爸忘记带钱了！”
　　“啊？”沈璎吓了一跳：“那，我给他送去吧。”她下意识地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环境。她接过娆然递过来的钱包，径自下了车，用手挡着雨，四周望望。
　　花娆然从车窗里露出半边雪白的脸来，指向西边的小路：“他从那边走了，你快点赶上去。”
　　女孩握紧钱包，匆匆赶过去。她穿着崭新的粉色小罩衫，在雨里很快打湿了，像一朵受摧残的小花。
　　花娆然静静看着她身影变淡，嘴角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沈璎走进了小巷，远远的石板路没有尽头，覆盖着青苔。像一个遥远的梦境。雨越下越大，低矮的屋檐下看见水珠成串的掉落。没有人注意她，她如被遗弃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蜿蜒着前进。
　　又饿又冷的她，走进一处偏僻的院落，角落里冷不防窜出一只大黑猫，眼睛绿莹莹的。沈璎脚下一软，竟然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空的肚腹将她唤醒。天已经完全黑了，雨也停了下来。
　　她机械的迈着脚步。眼前是一条漆黑的大河。河那边山上树木茂密，风吹着，如同藏着无数的山妖狐怪。
　　凉风刮在脸上，她僵硬的大脑慢慢缓和了过来。知道自己是被丢弃了，无处可去。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廉价的面人，她的主人丢弃了她，她呆呆躺在地上，即使想要拼命挤出一个笑容来讨人喜欢也做不到了。
　　远远的早已看不见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也许它早已开走了。没有了自己这个包袱，它该开的多么轻松欢快啊。
　　面前的河水潺潺的流着，也许跳下去就不会再那么辛苦……
　　她狠狠的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黑暗中有一个影子移动过来，她吓了一跳，本能的叫出来。刚才想跳进河里结束自己，现在发现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妇人的声音苍老暗哑，却带着些许亲切。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