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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纵始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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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纵始相逢
碧云观别院。
“皇上,这是真人的房间。”
他推开门,身后的侍从们没有跟来,这间房虽是平常,但六年来,除了真人,没有人敢进来。
房里极是素洁,正是她的特色,床榻上衾被齐整,书桌上的书卷也景然有序,她逃亡之前,还不忘收拾这些,倒也奇怪。
他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是一册灵飞经、一部诗经。一本订好的手本。那是她手抄的经文,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十分费神细致。
他又打开了一边的柜子,如他所料,里面有上百部手抄经书,他随手翻看,都是一样的字迹,一样的认真细致。
他知道,这七年来她大部分的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他把手抚上经书,摸着那些字迹,想象着她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伴着清冷的灯光,素手执着管笺,写着这些忘情淡泊的句子,会是怎样的心绪?
那些怨恨恩仇,是否也会渐渐散去,如前尘旧梦般的云淡风轻?
这样想着,他竟然心底涌上一阵阵的寒意,他怎么会让她来这个斩绝红尘的地方,怎么能任她忘怀一切,怎么会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也做不到呢?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继续环视着四周,这所别院是专为她修建的,其严密之处不下于一座堡垒,她是怎么毫无先兆地从重重禁锁中脱逃的?难道她有飞天遁地之能?
忽然心念一转,他俯身察看着地板,沿着青砖一道道敲过去,细听那发出的声音。
果然有地道。
他望着原本应在床下的黑暗洞口,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在这几年里,她不只是在抄经啊。
* * *
地道很窄,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也没有什么分支之类,一径通向前方,出了地洞,正对着熟悉的景色:苇草、枫树、野菊…原来这里是惊鸿潭边。
林中正有一队官兵四处搜索,有几个人围在潭边某处,正说着什么,裴寒听到“真人”之类的字眼,便走上去。
“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几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行礼如仪,但裴寒没加理会,因为他已看见了引起他们注意的东西。
这里地势平缓,略高出水面,伸向前方的是几块平展的大青石,干净的表面上摆着一对水蓝色的鞋。
他越众而前,将那东西一把抓起,内务织造图样映入眼中,是她的么?
她死了?霎时间他的心停止了跳动,意识狂乱无序,天地忽然暗了下来,静如死亡。
不!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永世分离,难道她为了逃离自己,竟作这等断然狠绝的选择?…等等…逃?
这个字令他有了一丝清醒,他思索着,却还没摆脱方才的惊骇恐惧,仍自茫然无措。
“皇上。皇上?皇上?”
铁世诚担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终于醒了过来,竟然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轻松,还是苦恼。
练儿啊,你这个玩笑虽是简单,却也威力十足,你若知道我心头痛苦,是否能少恨少怨我一些呢?
“世诚,朕问你,如果你想寻死,是否会费尽经年挖了地道好出来投水呢?”
铁世诚一怔之下,马上明白他说的是练书阁。“不会。”
“吩咐下去,不只要搜察京郊,周围郡县也要。狼卫他们闲着太久,也该活动了。”早在北原时,他就已训练出一批人,专行暗杀刺探离间之事,号称狼卫,当年宫变,用的也正是这些人。
“是。”
“还有,让他们不用下水找了,你们全都退下,朕要在这里静一静。”
* * *
人都去了,惊鸿潭恢复了一贯的寂静,他缓步走在潭边,潭边景色仍如数年前一样的怡人,他知道喜欢这处地方的不只是他,所以修别院时,便选了离这里很近的地方,从她房里的窗子望出来,正是这一派水光山色。
但是他从来不曾在这里见过那窗子的主人凭窗远眺,它只是紧紧锁闭,如同它主人的心。
他取出袖中的一管玉箫,吹起了一支曲子。那是一首神弦曲,风格十分诡异凄凉,却又华美瑰丽,原来他是不喜欢这曲子的,今日却自然而然地想起它来。
神弦曲共有六首,当他依次吹完时,天色已暗。
潭边的风吹过来,微有凉意,手中的玉箫已变得寒冷,但他仍不想回去,他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明白了那个重重深宫象碧云别院一样,都不过是牢狱。送二人入狱的,却都是自己。
最为恼恨的是,同是被囚,他当初又何不把他们关在一起?他发誓,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回她,不管她恨他也好,轻视他也好,不爱他也好,这一次,他会亲自看好她。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的逃离…
枫林尽头的黑暗里幽幽地传来声音,像是歌声,又好似低吟。
“…树上乌桕鸟,赚奴中夜散,”
他一警,朝声音来处追去,他的动作很快,几无声息,那声音近了些,听来婉转清洌,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森然。
“不怨绣鞋湿,但恐郞无伴…”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幽暗的光线下,看来缥渺模糊,如同一个孤独的鬼魂,在夜里唱着惑人的绝艳歌曲。
他站定在不远的地方,那歌声止了,影子并未消失,深深浅浅的黑暗里,他看到一双眼睛,眼睛也看着他。
那眼睛里闪着的却是某种淡蓝色火光!
* * *
他说:“唱得不错。”
眼睛闪着,“多谢。”
“你是谁?”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又唱着这样的词,非奸即盗。
“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听出这回答里的调讽,“不知。”
“那很好,再见。”闪身欲走。
但又岂是这般容易。黑影逃得飞快,裴寒如影随形,追着不放。
跑了一段路,黑影停了下来,前路上已有一把冷气森森的剑指住了自己。
这是一处开阔的地方,秋月明亮,照上了对峙的身影,他看着全身黑衣的对方,忽然如有所悟。
“我是一名歌女,在水边练歌,可以放我走了吧。”
她的身形适中,线条很美,脸上虽是罩着面纱,却也知应是美女,露在外面的眼睛此时不再有淡蓝色的光芒,令她看来不再那么诡异。
“你既然来见我,想必有所图谋,难道就这样走了不成?”
长剑在半空划了道半圆,又隐于暗处的无形,但剑气森森,令二人衣袂在瞬间飞扬。
她如弱不禁风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发出清冷的笑声,“你倒是个明白人,来做个交易如何?”
他眸中寒光微闪,“说来听听。”
“听说你在找人?”
他盯着面前语气轻松的女子,冷冷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我们替你找人,用来交换一样东西。”
“你们又是谁?”
莫非是前朝余党,在此故作玄虚?练书阁的失踪,也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既然开始了这个游戏,那他就奉陪到底。
那女子略有不耐,“到底答不答应?”
“我一向相信部属的能力。”
“那么再见!”冷笑声里,黑衣女子身形疾晃,竟倒纵着飘了出去,身法极为奇怪,不象是中原的轻功。
他也不追赶,扬手之间,三点寒芒激射而出,封住对方的去路。
闪躲中忽觉腮边一冷,几根发丝已被削断,她心头一凛,急止了步。
回眸一笑,“既谈不拢,又不让我走,这却是何意?”
“我没有说不答应这个交易,…”
他说着,猝然出手,抓住了对方手腕,森然道,“你要什么?”
她吃了一惊,眼睁睁地看着他欺近,看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苦涩,“你要什么?…我的命吗?…书阁…”
面纱被突然拉下,露出遮着的脸庞,他喑咒一声,失望已极地放了手。
这是个看来有点异族血统的美女,也正是那个孟飞扬要进献的歌女,与她并无相像之处,为何自己竟会以为是她站在他面前?难道是幻觉?
她嫣然而笑,“我叫素歌,北帝倒还没忘。”
看她假作痴迷,他心里烦得很,冷然哼了一声。
素歌不以为忤,反而凑得更近,笑吟吟地说,“北帝的命,我们可没胆子要,只是要从前英圣宗留在昭云台的一件东西罢了。”
“什么东西?”
昭云台是英圣宗用来藏宝的地方,天圣朝大多数稀世珍宝都存于此,他后来用昭云台当国库,一直用重兵守着。如无他的命令,那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的,但不知他们要的是何物,竟然要冒如此风险?
“一部经书。”
他嘿然冷笑,“什么经书如此重要?”
那素歌白他一眼,“太玄经是我沉天山的镇山之宝,你说重不重要?”
他一怔,不禁失笑,“太玄经?如今太玄经虽不多,但也还流传于世,何至成为镇山之宝?”沉天山?这女子来自那个传说里的地方?
素歌又白他一眼,“我沉天山的太玄经自然和世间流传的不同,也不怕你知道,上面有我们的不传之秘法,历来只有圣女才能拥有。”
“既然是镇山之宝,何以会落入英圣宗之手?”
她略沉默了一会,“二十多年前,英圣宗带着军队攻破沉天山,沉天山死伤惨重,元气大伤,太玄经便是那时失去。”
“我们多年来一直想找到这部圣书,但无论是前朝,还是新朝,昭云台防守严密,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我们便想到了这个交换之策。”
裴寒冷然道:“她才失踪不到两天,你们就想得出这等主意?”
侍卫们发现她失踪,是在今天早上,想来她是趁夜走的,算上昨晚,也不过一天一夜,这沉天山的人未免消息过于灵通。
“北帝不必怀疑是我们绑架了真人,就算我们原有此意,但还在观望中,真人就已自逃了,我们有把握替你寻人,是因为有我们的人跟踪着她。唉,若非这笔交易对大家都有利,我又何必费这么多功夫同你说明?”
她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禁心头有气,骂道,“真是对牛弹琴…”
无数碧绿色的萤光突然从她衣袖中飞起,将他围在中央,他冷笑一声,已飞身而起,发出一道掌风扫去身前萤光,但那素歌已杳然无踪,只余笑语飘在空中,“若是想通了,就到昭云台去…”
*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有狼卫们紧查密访,但仍是一无所获,练书阁仿佛是化成轻烟,消失在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
裴寒心烦意乱之际,也无心于政事,近一个月来,早朝没上过几次,陆文纶数次劝说,亦告无效,但身为臣子,总不能听之不理,便趁有些由头,进得宫来。
这由头是辽海国遣使通好。辽海之地本是荒凉无国,但近年来人口突增,六年前居然自成一国,国号为辽海,本为不起眼的小国,但在开国之初就能击败北汉国,却也不可小觑。
他曾先于驿馆与来使会见,数十人中大都是异族血统,资财丰厚,出手阔绰大方,想是为了结交朝中达官。他身为丞相,收到了不少的礼物,他坚拒亦无效之下,只得暂时收了,待要向裴寒报备一下。
他进上书房的时候,裴寒正在看着一幅画轴,他瞥见那画里是个清丽女子与一只老虎,他没见过练真人,想来那就是练真人的画像了。
裴寒收了画,请他落坐,他便把这件事说了,裴寒淡淡一笑,“既是送你的,收了便是,他们可有说过来意?”
“他们为通好而来,并请求与我天圣国结为姻亲。”
裴寒讶然,“朕无子女,如何结为姻亲?”
陆文纶道:“臣也是如此说,但他们说,女王无夫,愿与天朝贵胄共治辽海。臣想他们是欲借联姻来求得我国的保护。”
裴寒意兴阑珊,随口应道:“联姻也罢,朝中年轻臣子或世家儿郞,有愿意去和亲的便封个王子头衔,多备财货送去便是,这件事交给你办吧,不必再来问我。”
自古只有公主和亲的,象这样王子和亲的却也少见,若非他心绪不佳,倒要适逢其会,大力促成,说不定也是后世一段佳话。
陆文纶微笑应承了,心想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会想得到这个机会,那几名来使可真要在帝都炙手可热大受欢迎了。
陆文纶告了退,上书房里便只有裴寒一人。
眼看天色欲暮,铁世诚走进来,发现裴寒换了一袭黑衣,不禁惊讶,“皇上?”
“你来的正好,同朕一起出宫。”
两个人没从宫门出去,而是飞檐走壁,越过宫墙,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夜色如水,行者如风,帝都的街道上寂寥无人,两边房舍屋宇的窗子里透着昏黄温暖的光,偶而也能听到几句隐隐的笑语或鸡鸣犬吠的声音,这些生活在凡尘中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能活下去,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吧,至于江山谁姓,哪个称帝,那又与他们何干?
以前在北原当叛军时,是不想这些事情的,那时生活艰苦、岁月峥嵘,却从没有过象现在这般的感到虚无,感到人生的寂寞。或许凤汐那句话说对了,皇帝,真不是人做的。
* * *
铁世诚望着面前高大塔形建筑顶端,灰色高墙将一切外界的目光隔绝开来,高墙上尖利的铁刺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巡夜的兵士们沿着墙行进着,很少有话语,只能听到齐整的脚步声和兵甲碰击的声响。
他走上去,找到驻守昭云台的将军,亮出手上的令符,那将军十分恭敬地请他进了第一道关口,他没有再继续向前,而是停下来等着。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响起了箫声,知道这是来自北帝,只是北帝从来没有吹过这样怪异的调子,记得在北原,常听北帝吹的是豪迈悲壮的塞下曲、大风歌之类,可自来东原,就再没有听过了。
曲声停了,他扬首盼顾,两道黑色身影一先一后飞掠而至。
他早已对将军说过裴寒的身份,此时两边军士纷纷举戈致敬,将军行的是军中礼仪,裴寒点了点头,三人同进了昭云台。
昭云台分了三层,还有一层地宫,上三层不过是些珍宝之属,只有地宫里暗室极多,放的是比较稀奇的物件,比如什么千年名剑、法身舍利之类。当年裴寒并没来看过,料来如有经书,也是在这地宫之内。
当三人进入最后一间暗室时,几乎都是吃了一惊。
室里的壁上嵌着近百颗夜光珠,照得一室明亮。室中央有一尊如真人大小的玉石雕像,那雕像,赫然是练书阁!
雕像的眼睛用墨玉制成,在光华映照下,似眼波微动,她面上并没特别的神情,只是眺望着远方,在这无生命雕像的目光里,却似乎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忧郁。
他心头一震,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思绪,在这瞬间他好象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铁世诚的惊讶,只是惊于那人像的美丽,但他没真正见过练书阁,一惊之后,便回头看着其他二人,裴寒固是如痴如迷,那蒙面黑衣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雕像底座约有数寸,是用另一种看不出材质的东西制成,他缓缓走上去,拉开其中的暗格,里面果然有经书,暗色丝制的封面上有太玄经的字样,但里面的内容却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字。
他拿起书的时候,黑衣女子素歌身子微晃,却忍下了,他把书放入怀中,却发现原来暗格中还另有一本,封皮上没有字,他也一并取了。
三人离了昭云台,走到护城河边时,素歌突然站下,“北帝何不现在就把太玄经交给我。”
裴寒也停了步,盯着她若有所思,“她在哪儿?”
“她走的是青渭道。”从帝都到青城,再从青城至梁州,过渭州、恪城、最后就是茫无边际的南海了。
裴寒倏地眯起双目,目光是冷到极处的静,“你确定?”
她要逃往南海,去梅岛找英圣宗的儿女妃嫔吗?
素歌点点头,提醒他,“我的经书?”
裴寒冷笑一声,拿着太玄经掷了出去,素歌接在手里,娇笑盈盈,“多谢…”
她转身要走,突然微风飒然,裴寒腰间的长剑已在空中虚点两下,如两点乍亮的星光,背心忽然感到一阵痛,她回过头来,正对上裴寒冷漠神情。
“你要杀我?!”声音里听不出是惊讶,还是叹息。
“杀你,也许是找到她以后的事,但,现在,你这帮助她逃离我身边的帮手,是不可能逍遥在外的。”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奇怪,许多不相关的事,却是有着他还想不明白的牵绊,他不能放走这个可疑的素歌,不能放走这个令他莫名感到迷惑的女子。
铁世诚上去扶起被点穴的她,她挣了一下,低声道:“裴寒,你为什么要找我?”
她说的很低,象变了另外一种口音,仍是动听却和原来的大不相同,裴寒全身突然一震,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
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前尘旧梦,都过去不好吗?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这次就连铁世诚也隐然勾起了七年前对练真人声音的记忆。裴寒更是心潮激荡,伸出手去,“练儿,是你吗?…”他的练儿怎么会变成了这付样子?…
素歌抬起头来,眼中蓝光骤现,无数细小的如丝冰芒从她胸口激射而出,兀自沉浸在惊骇里的裴寒猝不及防,而那些东西已袭上了他面门,铁世诚大喝一声,抢先挡在他身前,双掌势挟风雷劈了过去,正是要和这个妖女同归于尽的打法。
裴寒发出怒吼,“不!”却是一手推开自己的侍从,另一道掌风将素歌送到远处,以避开这夺命的攻击。
但已有几点冰芒没入他和耿世诚的身体,而铁世诚的掌力仍波及到素歌身上,他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她借着掌势,向后落入护城河之中,水花飞溅,在月色下闪出晶莹的光华。
“练儿!”
他也跳了下去,但一入水,他就四肢发沉,意识昏然起来,原来那东西上有毒!
* * *
他醒来时已是在皇宫内了,那日多亏中针较少的铁世诚将他捞了起来,撑着找到巡城官兵,他才没有变成落水鬼。
针上无毒,却有效力极强的麻痹之药,倒也不难解,但因他昨日落水,竟然得了风寒,也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
他卧病在床,又心情不佳,有什么大小事,众人也不敢再来烦他,倒落得几日清闲,这日他无聊之际,随手拿起案头的书翻阅。
刚看了一眼,便不由微惊,这本书正是从昭云台里拿来的那本,在水里居然没有泡坏,倒也侥幸。
看来这纸质颇为优良,他察看着字迹是否模糊,一下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她死了,我却活着,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给我致命的一刀,我会感谢他的仁慈。责任未了,我只得在人世度日如年,醉生梦死,等待那最终相会的一刻…
他大吃一惊,忙看第一页。
原来这是一本日记,是英圣宗的日记。
他从头看起,越看越是震惊,阵阵寒意禁不住涌上心头,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的视线终于从日记上离开,窗外天色昏暗,已是近暮了。
宫人们还没有来点灯,太和宫内一片黑暗,他为了看日记点起的烛火也快熄了,微弱的光芒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整座宫殿阴冷得令人窒息,不知是否错觉,他感到如坠冰雪般的难受。
但是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不再那么坚定地和寒冷相抗,心口微微流动着暖意,又流向四肢百骸,是护体内力在作用吧?
他终于闭了眼,沉沉睡去。
* * *
“我尘世的命运,只有少年的情缘…”
“而多年的爱情,被忘在恨的瞬间…”
是谁在说话?用这种悲凉的语气?在这所皇宫之中,还有谁敢来吵醒我的迷梦?
他顺着声音寻去,外面并不太黑,有一些光影,恍惚里走过了几道回廊,穿过了几重庭院,他站定在一处大殿内,殿上有一个男子坐在龙椅之内,侧身对着他,低着头,正喃喃自语。
“你是谁?”他问。
那男子抬起头来,却正是英圣宗,“你来了?”
他点点头,“她真是你的女儿?”
英圣宗微微一笑,“是的。”
他听得出英圣宗的得意,不由有些恼怒,“那你为何不承认她,让她在宫里无名无份?”若她真有公主身份,又怎会惹来无数流言误解,还有自己对他的无名妒火?
“你该知道她母亲临死前的嘱托,她是不可能成为天圣国的公主的…”英圣宗暗暗叹着气。
“她嘱托让练儿同她一样成为沉天山的圣女,你却从沉天山的人手里抢走了她。”
“她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亲自抚养长大,如果是你,难道你会放心交给别人吗?”英圣宗没好气地反驳他的指控。
“但是她流着沉天山圣女的血,天生具有极为阴寒的体质,如果没有修练沉天山的法术,寒气之症会时常发作,你怎么忍心看着她一次次地在生死边缘挣扎?”他怒吼,很想让眼前人在他掌下灰飞烟灭。
“你这无礼的竖子,我只是不让她到沉天山去受修练之苦而已,她自小就有她母亲为她施的封印,克制着寒气,一直到十八岁。就算每次发作太医们总有法子控制的,倒是你,哼!那清风香不是你下的么?”
英圣宗怒目相视,似乎也打算扭断他的脖子。看到裴寒因这句话而面色惨变,他更是得意,“我本打算等她过了十八岁生日,便让她修练沉天山的法术,因这多年来的药物调理,她不必修练就已具有了极好的根基,这是我送她的礼物之一,但你,你…”
他说着便激动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裴寒,“你破坏了我多年的心血,你竟然利用我的信任,做出了这些无耻的事,…”
面对这样的指责,他竟然无词以对,身子摇晃了一下,半响方道:“我,我杀你是因为你当年听信高陵的谄言,定了我父亲叛逆的罪名,害我裴家家破人亡。”他悲愤之下,便落身北原,真的成为叛逆之首。
英圣宗惊问:“你父是谁?”
“金吾将军裴昭。”
这个名字从沉年的记忆中泛起,英圣宗也是面色一变,跌坐椅内,“原来,是他。”
英圣宗长叹了一声,“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你派人杀我,我这一命还裴昭一命,也可抵了。”
如此深仇大恨被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裴寒心中又悲又气,但他所言也正是实情。
“至于练儿,你就不必再找她了,她并不欠你的。”
裴寒冷笑,“你从坟墓里出来说这些就是为了要我放弃吗?不,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谁也别想阻止我,包括你这个死皇帝!”
英圣宗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道:“没有可能了,她恨你至深,再强求,不是她死,就是你亡。放弃吧,你是个好皇帝,比我强多了,何不安心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
“你要我放弃,你当年又为何不放弃?”英圣宗灭了沉天山,却爱上来刺杀他的沉天山圣女,又有何资格来劝阻自己?
英圣宗叹着气,“如果不是上天突然给我一个机会,我说不定也会放弃了。”
她只是因为受伤失忆才会对他产生情缘,但这情缘又是多么短暂脆弱,结束在她回想起过去的一天。
“上天也会给我机会的!”如果上天不给,他也会制造机会。
英圣宗看着他的目光有一些悲悯,“你不会有的,因为你错过最好的时机。”七年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不,你说谎,你说这些只是在怨恨我,练儿是你亲自许给我的,你不能反悔,她一定得是我的,岳父大人,我会为你修最好的陵墓,用最好的祭品,你等着看吧,哈哈…”
他说得语无伦次,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却透着疯狂和自知的艰难。
英圣宗冷静地看着他。
“没用的,我已经死了。”
裴寒是她的杀父仇人,无论怎样都没用了,就象当年她的母亲不肯原谅自己一样。
裴寒气急败坏,厉声斥道:“你也知道你已经死了?我还以为你活着呢!”
“回你的陵墓里去,你这多管闲事的死老头!”
英圣宗最后叹了口气,站起来,冲他道别,“好吧。”
“唉,微斯人,吾与谁归?”
这句临别的低语听在裴寒耳中,不啻引着了炸雷,他大怒着发出一道凌厉掌力,但英圣宗的身影已是模糊如一团轻烟了。
眼前的所有物事也随之变得扭曲不清,整个大殿灰飞烟灭,崩溃于瞬间,只剩下他站在未央殿的一片废墟上,孤独茫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