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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碧云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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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碧云观。
一双纤细雪白的手将朱红沉香束插入佛前的香炉中,特异芬芳的香气在殿内弥漫着,宣示着进香客人的不同寻常。
她合掌,默然跪坐在神像前,感到心中一片空茫沉寂,如同风行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无拘无碍,无虑无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神游玄境的意识,抬起眼,看向她身边,侍女如冰正小心侍候着,忙上前扶她起身。
她出了大殿,门外侍立三个着天青色宫衫的侍女,也都赶着过来服侍,扶手的扶手,披衣的披衣,打伞的打伞,每个人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手脚利落,眉精眼企。
侍卫耿炬在数十步之遥,冷竣的面容仍一如既往,没多少表清变化,“练主子,可是要回去了?”
练书阁微点一下头,对他笑笑,侍女们知道今天主人心情不错,气氛开始活络起来。
侍女若梦道:“主子,刚才我看见西院墙上有一首诗题在那儿,要不要去看看?”
侍女如水笑道:“诗有什么好看的,适才清风小道长说惊鸿潭边野菊开得正好,才应去看呢。”
练书阁移步前行,微微一笑,“须早些回去,紫云宫今夜摆宴庆生呢。”
“可惜,咱们好容易出门一次。唉,我可是盼了好久…”
如冰夸张地叹着气,引来众人嘻笑。笑闹着,已是出了一重院门,眼尖的侍女若真轻喊了一声,“咦,那不是观主玄冲道长吗?”
玄冲站在年代古老,枝干虬结的柏树下,宽袍大袖在风中微扬,白须白发,双目明朗,霎眼看去,很象是突然冒出来的老神仙。
她上前行礼,“道长向来可好?”
玄冲还礼,“练姑娘许久未来了。”
一旁的耿炬突然开口,“道长半月前远游,回来得好快。”
他这一句话,倒提醒了她,“道长不是去落星海么?”还答应给她带落星海的星坠石的。那落星海远在天圣朝的极北之地,没有三四个月是回不来的。
尤记得,那日玄冲说要远行时,那种如同要弃世而去的超然神态,令她难过了很久。
玄冲微微一笑,“只到青水观,便听师侄说沉天山今年又提早封山,落星海去不得,老道只好回来了。”
“道长回来得正好,书阁正愁没有可以请教经文的老师呢。”练书阁笑容带着一抹调皮,“那落星海听说是仙人所居之地,我还真怕道长解佩出朝,一去忘返,成仙得道,不再理会我这俗世中人了。”
“呵呵,练姑娘太看得起我这老道士了,凭我这点微末修行,要成仙得道,那是早得很…”
如冰在一边插话道,“道长,您太过谦虚了,如冰头一次见您的时候,还以为您是老神仙下凡呢。”
“是啊,听说我朝杜才子还写诗道,仙居碧云观,佛卧白马堂,不就说得是您老人家吗?”
几个侍女伶牙俐齿,把个七八十高龄的老道捧得晕晕乎乎的,老脸微红。
练书阁忍住笑意,向玄冲辞行,带了几人出了碧云观,观外自有车马随从相待。
如冰服侍她上了车,也陪坐在车内。驾车的是好手,车子在大道上飞驰,车内却并不甚颠簸,如冰从车内暗格内取出食盒,一样样开了,是几色干鲜果子。
“如冰,不用弄了,”她无奈地笑,“你们一天到晚要我吃东西,我都快成小猪了。”
“不行的,这几样都是太医吩咐用来作食疗的,眼下就快过冬了,可您没怎么动过,倒都叫我们几个人当点心了,这样下去,您身子几时才能康健啊。”如冰半是担心半是埋怨地剖着果子,送上练书阁面前。
练书阁皱了皱眉,看着如冰,如冰不甘示弱地回看,二人对视相持,直到练书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
练书阁被迫吃着东西,心里叹着气,唉,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丫环呀,真没天理。
正在感叹中,一阵箫音隐约传来,吹得悠远清扬,虽是初听,也令人神思飘荡,恍然如在梦中。
她拂开车窗纱帘,朝外望去,只见平野茫茫,远处惊鸿潭如一块巨大的碧兰色宝石,在阳光照耀下闪闪生辉,潭边枫林如醉,野菊似金,种种秋日美景,尽皆呈现。
而林下人影迷离,白衣映目,正似倚树吹曲。
相隔如此遥远,虽是居高临下,总难看得分明,一霎那间,她竟想停车驻足,细品这沁入神魂又似曾相识的妙乐神曲,或离座缓步,谋面于素昧平生的偶然。
如冰凑上来,小声问,“主子,可要到惊鸿潭?”
到惊鸿潭?见一个宫外的人?呵,她引来的非议还不够多吗,莫非真要等到天怒人怨才迷途知返?罢了!
心旌摇动转瞬而逝,她放下帘子。
“不。”
如冰微愕,“主子不是很喜欢那里吗?”而且那里还有人在吹主子最爱的箫。
她侧身倚上靠背,闭了双目。
“我累了。”
* * *
紫云宫外。
如冰抱着琴,跟在练书阁身后,二人行走在通向紫云宫的偏径上,如冰十分没好气地埋怨着。
“这端妃娘娘也真是的,明知主子从来不为别人弹奏的,却偏要强人所难。”
当今天子英圣宗风流爱色,妃嫔无数,这端妃算是较为得宠的一个,
今日生辰好大排场倒也罢了,但为何定要练主子来献曲?这皇宫上下谁不知道练主子身子不好,病痛不断,就连天子爷也未曾开口叫主子弹过琴,她倒敢了?
练书阁淡然一笑,“我欠她人情。”
想起这人情欠下的由来,心中不禁一紧,那是多么危急惊魂的境地呀!
那日她大惊之下,心忧如焚,疯魔似地沿着这条小径狂奔,只怕是这一生绝无仅有的狼狈了吧?过后,她旧病复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还挨英圣宗责骂,说她忘恩负义,为了个臭老头子舍生忘死,全不顾英圣宗的抚育之情,教养之恩。
她啼笑皆非,无言以对。英圣宗所说的臭老头是当今的太子老师,又是三朝老臣、当代文宗上官璧啊,她身为门下弟子之一,如何能坐看老师被诬处死,不赶着来求情?再说英圣宗自己也年近五十,才不过小老师一两岁,就称别人为老头了?
她漫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是到了紫云宫,守卫们见了她主仆二人,都忙恭敬地行礼,一名端妃的侍女更是早早候在那里,等着她们的到来。
宫内显然是刻意布置了一番,花团锦绣,张灯结彩,各宫院的大小妃嫔几乎都先到了,正厅内人影暄暄,笑语盈盈,还没有走近,就仿佛已经听到那些金杯玉盘交错相击,软腻入骨的呢哝娇语,看见那些暗潮汹涌的争宠斗艳,绮丽奢靡的乐舞。
她在心里叹着气,希望今日人情还完,就再也不必感受这种令人眩晕的繁华。
* * *
英圣宗倚坐在宽大华丽的胡床上,一手搂着今天的主角端妃,另一手搂着新宠丽嫔,心不在焉地看着堂前歌舞。
一边纤纤素手无比优雅地递上绝品美酒,他就口饮干,另一边更作风大胆地以唇试去他唇边的酒渍,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混合在一起,熏人欲醉。
他已薄有酒意,一双眼半眯着,扫过全场这些粉白黛绿的美丽女人,扫过绮丽丝幄、华灯巨烛,心里不由浮起前人的句子: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他已过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来,记不清换过多少个女人,多少次酩酊大醉,砍过多少颗头颅,灭过多少家族。似乎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无相干,就只是这样过着自己的人生,而未来,仍将如此渡过。
端妃的声音过于娇细,如同某种禽类,听起来十分有趣,所以每当她在他身边嘤嘤细语时,他总当是在欣赏一种鸣叫,至于意思,无非是要权势或珠玉,他用手指头也能想的出来。
所以这次端妃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在意,直到一个名字的出现。
“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吓得端妃声音小了许多,
“臣妾,是,是说,练姑娘要弹琴为臣妾庆生。”
他皱了眉头,表情说不上是喜是怒,端妃心内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发话。她原本想通过此举,在众妃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的,希望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什么时候,爱妃和练儿这般亲近了?”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端妃放了心,对自己的侍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去请人了。
* * *
大厅一侧的轻黄纱缦被两名宫女缓缓拉开,一抹水兰色的身影飘然而来,从容不迫地向天子及众娘娘施礼。
她的声音清冷如泉,气质温雅中略带恬淡,神态是浑然天成的悠然。在场的种种风光俗艳,在她面前似乎都要化成惨淡。
所有的眼光都着落在她这一身的轻衣只影,其中的复杂含义是艳羡?称赞?妒忌?或是除之后快的痛恨?大概只有各人自己心知,而全场中最有权势的英圣帝,自她出现的一刻,一向漠然冷酷的眼神竟然多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练儿,你要为端妃弹曲?”英圣帝带点怀疑地问,“朕年年生辰,怎么没有?莫非在你心里,朕比不过端妃?”
唉,就知道会惹来麻烦,如冰在一边角落里担着心,不知主子会如何应对。
练书阁绽开笑容,“皇上在练儿心里,如同天神,练儿初学琴不过数年,未至精熟,岂敢献丑?只有时至今日,蒙端妃娘娘不弃相邀才略有胆量,此时心下还是不安呢。皇上若听得满意,练儿愿天天弹给皇上听,就只怕皇上会听得烦了呢。”
英圣宗抚掌大笑,“好个练儿,不枉朕疼你一场。端妃,多亏你请来练儿,不然也听不到练儿的妙手天音了。”
端妃本是借练书阁来显示,却不想有讨皇上欢心这意外之喜,不禁眉开眼笑,假意自谦一番。
如冰送上琴,练书阁试了试音,座中一片寂静,都在等着听这英圣宗最宠爱的女孩的技艺。
乐音如水,流动在整个大厅中,即使再心存忌恨的人,也不能不在心中承认抚琴人技艺的高妙。
如冰退在一旁,冷眼旁观众人的惊憾,不觉也为自家主子得意,正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之际,她的衣袖被什么人轻扯了一下。
是紫云宫的侍女,她悄悄跟着这个侍女退了出去,问:“什么事?”
那个侍女指指身后的人,“是你们那儿的耿大人。”
耿炬脸色阴沉,还没等如冰开口,他就急急发问,“练主子呢?”
如冰讶异,“在里面呀,弹着琴呢。”
“皇上也在?”
“是啊,怎么了?”
如冰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耿炬环顾四周,四下无人,方道:“我担心…”顿了一下,似乎不知如何表达,“练主子的安全。”
“今天那玄冲道长是假的。”他做事总是小心为上,自从见了玄冲之后,心内总是怀疑难平,故而派了手下前去调查,本只是图个心安,谁知却带来惊人的消息。
那玄冲在他们走后,竟也离开道观,不再出现,而沉天山提早封山之事也是假的,所有的事实都说明了这个玄冲的危险。
他乔装改扮,为的什么?只是和练主子说几句话如此简单吗?
他想不出这其中的玄机,多年的刀剑生涯令他本能地感到威胁,但很快他就用不着想了…
厅内的琴声突然中断!
如冰和耿炬四目相视,俱是心下骇然,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向大厅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全然无措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