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青闲篇]重逢 ...
-
骆英这一思考就想了两天。蓝北溟和韩沽知道这初入江湖的贵公子是要做下人生第一个重大的抉择,自然也不去烦他。成日里只喝酒说笑,与悦来客栈的伙计天南地北地扯,最终那伙计感叹一声:“这哪里是位大侠女呢,这比平城城东的说书先生的嘴还要顺溜几分!我这几年的小二可算是白当了!”蓝北溟想想自家开了多年酒馆,但笑不语。
那伙计把帕子往肩上一搭索性坐下来又说:“姑娘回头进了城要去去平城城东的同楼客栈,那里有个红透半边天的先生,啧,凡事经他那么一说啊,有声有色!胆子又奇大。”他一低头悄声道:“那叛乱的晔军,他也是敢说的。”蓝北溟心中一动,脸上是十二分佩服:“我这人就爱凑个热闹,一定要去见识的。不知姓什么?”那伙计想了想道:“据说是姓胡,有个绰号叫狐狸。不过这种江湖人,又说些不得了的话,恐怕这名姓是做不得准的。”蓝北溟点头称是,又笑:“小二哥这般口才,不在平城实在是委屈了。”那伙计笑了笑:“乱世谋生困难,我不比这来往的客人,心高气傲。再者,如今平城禁的严,出入困难,反而城外的生意好。”他这是实话。城外十里人来人往,宛若街市。他顿了顿,看了看蓝北溟那亮晶晶的眼,口鼻端方的面孔,实在是不信这竟是个打打杀杀的江湖人。他见的人颇多,知道这行事大方爽利的姑娘是不必他来心疼的,张了张嘴终究道:“姑娘这几日在城外呆着吧。城里来了贵人,十分不太平。”
蓝北溟笑吟吟称了是,又着实谢了他一番,便看到骆英下来了。他这几日更憔悴了些,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整日里忧烦苦楚,恍若行尸走肉,看的韩沽暗暗叹了口气。
到了第三天,骆英睡不着起了个绝早,洗漱了站在院子里。大约是入北的缘故,这冬天就格外见得早了些,冷飒飒的刷人,他又刚经过水,直直地打了个寒战,不仅身上冷,连带着心里也冷了。
立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太阳才刚露出脸,一片红色染了孤零零的树梢。他越发地恍惚出神,竟似回到村子里的景象:生活得安安静静,看长安忙碌,听爷爷念叨念叨。他一度想这样一辈子也不错。
终于,心若刀绞。
几月以来,他并不想长安,不敢想。这一劫说起他更觉得可笑,想长安事反而小,想起长安之后事反而大。他要救长安何其简单,他回家了,长安自然而然也回到她那幸福宁静的生活。
他偏偏不肯。
难救的,是自己啊。
碾转反复偷偷在心里嘶吼,夜里又掉了一番泪,甚至是要拿刀捅一把才能做下最后的决定。可是耳听着四周饹馇饹馇响起来,是客栈伙计开门迎客的声音,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无论是难捱抑或平静。
他一回身,往蓝北溟和韩沽的住处扑去,将两间门拍的山响,心里一直喊着:“不甘心,不甘心!”这是少年人蓬勃而干脆的不甘心,直直地烧出来,顷刻间就到了眼角手底,一分一毫都明明白白。蓝北溟叹了口气,看看他那红红的眼,不再说话——说到底,不醉居也没有毁单的先例。何况,这些,她早知道的,在她敬他那杯约定之酒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在这里,才悔意深了,要劝一劝飞蛾扑火的年轻人。
三人快马顷刻间到了两座院落前。
易楚却似早知,看见三人到此,略笑了笑,将长安与老人押解出来。
骆英忘了下马,就愣在马上看走出来的少女,只觉得长安瘦了,一张脸惊慌恐惧。他哑声唤:“长安。”
长安勉力露出点笑容来,死死觑着他,张嘴要说话口中却嘶哑的厉害怎么也出不了声。骆英看起来又沉稳了些,冷肃的一张脸,凝重得很,穿着身青色的长布衫,腰间别着他的那柄又细又窄的长剑。这剑,这江湖人,都不是她所能了解并接触的东西,她心中是要恨他们的,恨他们打破了她乱世中小村落里的那点自欺欺人的宁静。可骆英到了跟前,她只顾心中哀恸,眼泪直流,心中一声声喊他的名字:骆阳,骆阳,骆阳。
骆英看着她说:“你不要怕。”
——我并不怕啊。骆阳你本事大,没人是你的对手。
从前长安这样说,可现在她怎么不怕?眼前是空地,全是枯枝冷树无处藏身,连这初升的太阳在她眼内都昏聩暗淡。爷爷喜欢念叨她的终身,说百年之后便不必记挂她,她如今才知道安稳难得。
她这样惊惶绝望,这些日子以来沉淀出来的恐惧终于一股脑儿激发出来,几个月前死在家门前的木子堂人那凸出来的鼻眼仿佛就到了她眼前:又要死人了又要死人了!她嘶着声音哀道:“快走!”
骆英下马微微摇头,蓝北溟却似得了伦音,快速地说:“是吧,是吧?听长安姑娘的。”骆英斜了她一眼。
易楚早就在打量蓝北溟——竟是个姑娘,眉浓眼亮,一袭宽大的蓝袍子,从下到下笼统着,难得的是还能看出窈窕身段,说话的时候腰间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易楚悚然一惊,道:“蓝掌柜?”
蓝北溟也不客气,随手抱抱拳道:“易当家的,客气客气。”
木子堂的一些人皆随易楚,各个心高,平生最服易楚一个,蓝北溟如此大喇喇,他们竟不恼怒,只是瞅瞅骆英又瞅瞅她,脸上皆是尴尬。易楚也叹道:“难怪用了这么久,竟请到了蓝当家的。易某也算幸运,居然有幸能见到众位不醉的侠客。”
蓝北溟一摆算盘:“非也,非也。骆公子请我们来不过是做个见证,就我和韩沽,没有众位。”易楚心中一喜,面上丝毫不露:“那太遗憾了,只当有幸,原来还是无缘。”蓝北溟和韩沽嘻嘻一笑,也不点破。
易楚一抚剑:“骆公子身上牵扯我兄弟一条性命,将军又催得紧,易某自知不敌公子,便和公子讲不得江湖规矩了。得罪了!”他一摆手,连着他一起十二人动的快速,两人仍守着老人与长安,另外十个人摆的,分明是个阵。蓝北溟皱眉,她和韩沽都不懂阵法。
骆英一言不发,目光中杀意毕露,手中的长剑蛟龙一般跳出来,去取易楚的臂膊。易楚知道他手底下快,不得已生生让开,低呼道:“公子又进益了,将军见了想必更加欣慰。”骆英愈发恼怒,反抽一剑,纠缠不休,招招都是取的要害。
他一味追打,忘了并非单打独斗,木子堂的众人次第出了招,就如一张刀剑织就的网,如胶似漆的要将他困住。
这是在寒风中,骆英却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剑刃贴在他的脸上臂边,擦着衣衫滑过。他一直觉得江湖痛快,就连命都拼的痛快,这个时候却开始止不住的发战,心抽得死紧,脑中的弦早就绷直了,随着一刀一剑颤动,快要断。可是他半分都错不得,连思考都忘记,将师父教的剑法一剑一剑刺出来,凭着本能手腕翻转出最适合的招数。
他举臂,挥剑,是那么瞬间的事情,易楚也回这阵心来,清清楚楚的回他一剑,一把剑在阳光底下无甚光芒。
骆英这才似乎将自己的想法逼回脑内,他知道易楚的路子,凶狠凄厉,剑剑要人的命,都是从防不胜防的地方出的剑。他这思虑间,易楚已出了五剑,擦着脸颊过去,他只觉得招招难接,剑气透体,呼吸吞吐不过来,又是在剑阵中,转身都是困难。
说到底易楚是不肯伤骆英性命的。骆英心思如电,卖个破绽,木子堂的人求胜心切,踏出一步要伤他的腿,好让他动弹不得,这时便在骆英的长剑所及范围之内,他轻身功夫了得,状若飞花,已踏上一剑刺上那人眉间。那人痛入骨髓,跳出阵外。骆英喘口气道:“易先生,你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他敬易楚武艺高强,仍称先生。
易楚目中现出又痛又犹疑的神色来,看着那一缕血线从骆英剑尖下来,竟似乎发怔。
蓝北溟站在一边,看到这里冷冷笑,突然怒声道:“骆英!”骆英不料她叫的愤怒,情不自禁回头看去,木子堂一人瞅准机会一刀砍上他胳膊血流如注。骆英痛得一龇牙,蓝北溟厉声道:“连受伤的准备都没有,还要闯什么江湖?”韩沽不出一言,静静看着。蓝北溟又道:“左上,腋下三寸。”她看的精准,骆英也瞧出,不受控制的刺过去,这剑狠辣迅捷,拔出就见了血。易楚的脸色又急又怒:“蓝当家的,你说过两不相帮!”
“这难道不是两不相帮?一剑换一剑。”果然骆英回救不及,又吃了一剑,蓝北溟清楚的说:“镜花水月,刺。”剑身仿佛带着短暂的破空尖啸,哧得声,是入肉的声音。
蓝北溟面无表情:“你们要搏命,就搏命!我来不是看你们耍花剑。还有你,骆英,你不是要入江湖?现在就是好机会,杀了他们,多么痛快!如果你父亲再派人来,就再杀!有人阻你救心上人,杀了!有人阻你逍遥,杀了!长得不对你胃口,也快意恩仇了!这样就是好身手,好手段,好畅快!”
骆英“啊”了一声,握着剑直愣愣的站在那里,连易楚也发呆,蓝北溟大吼一声:“打啊!”她拔身而起,落在长安和老人的身边,一双手一拂,真真摘花一般,将守护的二人打翻在地,拖起长安和老人快步奔回马边,高声叫了一声革剑。那革剑果然阴魂不散,从这院落后方跑出来,手里还牵着匹马。蓝北溟一见他嬉皮笑脸的凑过来,道:“把马给我。”
美人有求,革剑怎不听从,蓝北溟将长安和老人分别往两匹马上放稳坐好,回头向骆英道:“你当初让我救你这心上人,我便救了,这桩生意也算了结。你自己是死是活,不与我相干!”她行动迅速,众人又顾及她江湖地位并雷霆手段,这电光迅雷之间,已然让她跑了一个来回,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如今是要牵马走了。易楚和骆英此时倒齐心协力了,一同“哎”了一声,却听见长安哭叫道:“我不走。”
她脸上泪水直流,淹的仿佛鼻眼不见,又不同于嚎啕,这泪下来,这走向,是要流到心里去的。蓝北溟昂着脸看马上的她,苦笑道:“你要怎么样?看着他和易当家的继续拼命,一刀一刀的剐出血来,还是和他去将军府做夫人?”
长安哭着摇头:“我不走。”
蓝北溟只想当个甩手掌柜说:“这事乱的唷……”可不是乱,打斗不是打斗,厮杀不能厮杀,有半截入土的老人惊动不得,有哭泣的少女我见犹怜,追杀的是下属,被胁迫的反而是主子,只有她这个外人,连戏也看不安生,硬生生踏一脚进来,仿佛人人自得其乐,只有她才是那个搅局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沽看了看远方,一行人马逐渐逼近,皱眉叹道:“掌柜的,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