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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青闲篇]故人来 ...

  •   这场战事来得快去得更快,似乎只为了促成并见证这桩姻缘。
      骆英这几年里头一次生出成亲的念头,越想越急,时刻都不能再与李笑颜分开,后来连巡城也要带着她一道。两人说说笑笑,吵吵小架,浑不像战乱中人。
      这日,骆英的伤将养了三四天也好得差不多了,李笑颜放心,要拉着骆英出去走走。骆英见左右没事也肯脱了铠甲与她去茶馆听评书。李笑颜最爱这个,抓了点吃的,拖着骆英坐下就听。骆英年少时也好这个,端了一杯茶听那说书先生胡扯。
      可巧说的就是老相识。
      那说书先生道:“当时那一堆妇孺走投无路正欲投河自尽以保清白,可是有一个人影远远而来。只见那姑娘穿着月白长衫,拦腰系着条白裙子,披着长发,木钗结束,清清淡淡的模样,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由远及近的分开竹林走过来。那逼迫妇孺的军士起初惊愕,待看清是一个标致又柔柔弱弱的姑娘,顿时喜出望外,扔下河边的妇人姑娘不顾,反而向那姑娘扑过去了。”
      李笑颜啊了一声,紧紧抓住了骆英的手。骆英微微一笑,心道这天下的说书先生都是惯会抖这种包袱。
      那说书先生又道:“可惜这群兵痞们万万没料到,这个姑娘虽无武功却也智计了得。你道来者何人?不醉居青闲姑娘。”
      骆英心中咦了一声,上次见不醉居人虽已是多年前,但确实没有听过这号人,李笑颜觉出有异,问道:“骆英你认得她么?”骆英摇摇头,听到是不醉居,也就打算认真听听故人往事。他扭过头准备要一杯茶,正是这一回眸间,心中如遭雷击,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
      茶馆外面的路上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穿着浅淡的衣服,向着他笑了一笑。杳如明月。
      骆英轻轻的唤了一声:“长安。”

      骆英知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打发李笑颜回去了就带着长安往骆府走,然而他如今拘谨的很,只肯在前面引路,背脊绷的紧,并不说话。青闲看了眼眼前的朱门大户,暗暗叹口气,扶住骆府大门喊了一声:“骆阳。”骆英啊了一声,绷着身子转过来,看着地又啊了一声:“啊?”青闲微微笑道:“久不见了。”
      这真的是那个记忆中的那个姑娘,皮薄脸嫩的样子,温柔和气,单薄细致。骆英仿佛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心中像过了万水千山,终于敢抬起眼皮说:“久不见了。”
      青闲带着笑先走到骆府院子里去了。到底深宅大院,外面还是一派混乱走进来却一派清明,朱廊回旋,绿色入眼。她打量了一下,也不细问,只是走着,骆英随着她默默的跟着,只觉得多年之后还能相见,竟是莫大的恩赐,不敢出声,只怕惊吓没了。
      青闲停下来,看着面前的木兰花树,这树甚高,竟几近两丈。她仰头望去,虽已五月,枝头却还有几朵花卉,不是紫色,而是白的,亭亭玉立,并无脂粉姿态。她转过身来望着骆英:“这是我从前门口种的那株。”
      那一年,青闲还叫长安,在河边在乡野,养了一些花树,长势都很不错,只有这株木兰,骆英头回来激战之中就削断了一截枝桠,险些活不了,青闲可惜了很久。
      她叹口气道:“后来我再也没回去过了,还是你有心。”
      两人慢慢在院子里走,不大说话,过了半日,骆英怕她累了带她找了一处凉亭面对面坐下,唤人取了些凉茶来。一面喝茶一面忍住不看她,又忍不住不看她,这样有一眼没一眼的瞟着,青闲也察觉了,放下茶杯望着他笑。
      骆英咳了下:“长安。”
      青闲嗯了一声,等他说话。
      骆英啊一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几年在战场上也磨练的颇有将军之态,只有这个时候原形毕露:“我,我想问你过得好不好……又,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这话……”青闲不做声,他越发心虚:“我也想问你恨不恨我……我想问你有没有伤心,想问你怎么过来的,我想问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
      “都挺好的。”青闲望着他笑了笑,“都挺好的,我没有恨过你。你走了之后,蓝掌柜的就带我回了不醉居,学着记记帐。拜了个师父,你也认识的,是双刀韩先生。我现在改了名,叫青闲了。”
      她像是满足的叹息了一下:“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很清闲,很遂我的心,有掌柜的他们护着我,我不必担心受怕。爷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们不小心,搅进去了,何况也不是你杀的。”她说完了,又问:“你呢?”
      骆英低了一下头:“就那样呗,你看到的那样。”
      青闲想了想,是啊。他现在是个将军,凡事种种都有人传着,她在千里之外的汉池不醉居里就能听到江湖豪客们说骆英父亲死了,骆英接手了洛城的军权,后来听见青云率领的晔军一路南下与洛城进行了三年的对峙。
      直到哪一天,她听见他死了。连递信都不必,自会天下皆知。
      “我随着二师父回到洛城,我才知道父亲早已病危,就薨在我跨入府门的那一刻。这一路……”骆英回头看了一眼绿荫清凉的院子,“我是跪着磕头回去的。二师父却看着我,等到我跪到父亲的床前,她突然扇了我一巴掌,我横着摔到墙上,当即就折了手臂。”
      青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下,说:“她还是这样狠心。”
      骆英摇了摇头:“我们一起给父亲守了七七四九天的灵,在这期间按下兵变,收回兵权,我挂印登帅,从兵营回来府里,却听到有人告诉我,二师父已经死了。”
      “她就躺在床上,跟睡着了一样,脸色那么平静,死前像是一点痛苦也没有经历过。”
      青闲惊了一跳:“秋二竟然死了?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骆英点点头:“死了。”
      青闲一辈子没有恨过旁人,也就是这个东海秋二先生。这个女人谈笑之间就杀死了爷爷,跟碾死一只蝼蚁无甚差别。她恨她杀人时的无动于衷,她恨她杀人之后还云淡风轻。她喃喃了一声:“死了。”她并非想要报仇,只是觉得怅然若失,甚至生命里都少了一个支撑,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
      骆英抿抿唇:“我娘早死了,除了几个小妾,我父亲也没有再娶正室。是二师父一直跟着我父亲,不过到底没有嫁他,我知道是二师父自己不肯。这些事是她死了我才想通。她惊采绝艳,智计无双,生在东海秋家那样神仙府邸的地方,若非有情,怎么可能愿意跟着我父亲过上十五年兵荒马乱的生活?”
      “她死后,我只往东海秋家送了信,她武林前辈,江湖骄子,死讯自然不便外传,也就掩下来了,故而你们都不知道。再后来的事,你也清楚了。长安……是我愧对你。那个时候我不敢不走,我怕她杀了你!可后来她死了,我却不忍心再回去接你,你不知道这里……”
      “我都知道。”青闲截断他的话,看他的脸上五官越发坚毅,偏偏做出了焦急的神态,看他手上都皴裂了,看他适才端茶手臂不方便,轻轻的说,“我都知道。你不忍心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里战火纷纷,你是怕连累我。”
      骆英低下头,声音都哽咽了:“长安。”
      他们静坐良久,似乎要细细感知对方这多年的变化,要将对方的痛苦悲伤一同经历担当。
      终于是到这个时候,骆英才敢正视她,看她的眉目、发丝、笑容,要刻印到心里,他喃喃的说:“长安,我只怕你再也不原谅我。”
      青闲微微笑了一下,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入眼处却是一个瘦瘦的半大男孩子,面目长的清秀的很,腰上挂了一把黑刀,手里又拿了一杆长枪。那孩子正四处张望,觉察到青闲打量的目光,迅速转过头来,眼神迫人,接着他看到了青闲身边的骆英,便做了欢欣之态,叫道:“爹!可找到你了!”
      青闲微微一颤:孩子都这样大了。她几乎疑心起骆英适才所说的话,她偏头去看他,张口结舌,想告诉他,她是用了多少年的光阴,在生活琐事里慢慢的细碎的一点点的想,才想明白他的苦衷与整个事的原委。
      骆英笑着站起来,牵过那孩子的手,问道:“怎么了?”那孩子道:“有一招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爹教教我。”骆英笑道:“现在可不得闲,先见过客人。这是长安,是爹的老友。你成日里吵吵嚷嚷的要闯江湖,她可是不醉居的。”
      那孩子满心高兴,站到青闲的面前喊了一声姨。青闲站起身来,勉力笑了一下。
      骆英面色一变,赶紧道:“长安,他,他并非是我……他父亲是木子堂易楚易大哥。你认识的。”
      青闲一悲一喜,喜的是骆英并非是在与她别离之后就娶妻生子,只要是这样她已然安慰;悲的是,骆英这样体贴她的心情着急解释,他们却有缘无分,她此生也不再作他想。她这里乍喜乍悲,又思及易楚,眼神落到叁折腰间那黑刀上,只觉得黑刀光芒大盛,从她眼前一划而过。
      她仿佛经过一场大梦。
      她微笑着说:“好俊俏的孩子,不过长安这名字不要再提起了,骆英你也是。我如今叫青闲了。”
      叁折小小年纪却是个识趣的,看了一眼青闲又看一眼骆英,努努嘴道:“我去找笑笑姨玩去。”两人目送他走远,拐了个弯消失在游廊后面。骆英重又唤道:“长安……”青闲重复道:“我如今叫青闲了。”
      骆英不知她向来温婉突然是闹什么脾气,也只得顺着叫道:“嗯,你怎么了?”
      青闲坐回椅子上,抬脸凝神看他:他越发不可及了。她张了张嘴:“不问问我怎么进得城吗?”
      洛城封城已久,就算是饥民也没有放进城的,青闲突现洛城,这实在是十分可疑。骆英虽有疑虑,但顾虑是她,也就不问。此时只好说:“想是不醉的高手送你来的,我那些将领兵士虽然机警,却到底不是江湖高手。”
      青闲缓缓摇头,慢而清楚的说:“前两天,你们打了一场仗,那场仗,不过就是为了送我进来。”
      哗啦一声,骆英失手摔了茶杯,颤声道:“你是来要我的命?”想到李笑颜因此差点丧命,手上青筋毕露,却仍不愿相信这些说辞。
      青闲又道:“伤了那位姑娘的,乃是清风阁谭亭。他暗杀最得力,所以也潜进来了。那一箭,他本来是要直接射杀你的,但是考虑到你武功不错恐怕伤你不得,所以改刺那姑娘,你果然为了她,竟然舍身去救。”
      骆英摇头道:“长安你不用拿这些话唬我,你是不醉的,怎么会去和清风阁参合。那种杀人卖命的地方,想来蓝当家的必然不屑为伍。”
      青闲脸色暗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此次我是奉命而来。蓝掌柜的早不在了,如今接手的是柳七,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个骆英确实不知,但是柳七传闻他却是知道的。江湖多称此女心狠手辣,与之交手的非死即伤,不及蓝北溟多矣,偏偏也是华山门下,算是骆英的师妹。想是因为柳七资历尚浅,又值乱世,不醉恐生祸端便秘而不宣。
      他这样一想,联想到之前一战甚乱,问道:“清风阁有一位姓陈的书生吗?”
      青闲道:“清风阁早与晔军结盟,那陈姓书生是晔军的人,与清风阁交好。他叫做陈希桥,就是他送我们进来的。”骆英点头叹道:“你们要进来,却累我士兵死伤,如今你还要来赚我归降是不是?不醉筹谋此事有多久了?七年了?早在当初那杯酒之约的时候就有了计策?是我自己送上门去的是不是?”他一句跟着一句,从来没觉得受了这样大的侮辱:“江湖,当初蓝北溟还跟我讲江湖,讲道义,讲什么拼下性命也要救下你和爷爷。江湖道义,不醉居也配!”他突然抓住青闲的胳膊:“我真是傻,竟将你留在那边活活当了人质。如今你过来了甚好,甚好。长安,不要再回去了。”
      骆英的眼神焦急,手下已没有了轻重,青闲忍着痛道:“骆英,我如今叫青闲了。”她伸出手想将鼻息可闻的骆英推开:“骆英,我不叫长安了。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是不醉居的青闲了。”骆英一颤,垂下了双臂。
      青闲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一下骆英紧皱的眉头:“你不要怒,头上都挣出了青筋。不醉居是配讲道义的,当初要救我们,也只是出于本分,虽说甘蓝有过那么一丁点的想法,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不醉就将荣辱看得更淡了,他们都是真心将我看做朋友的。你再看看这几年江湖里的风评,不醉居有过什么和晔军的传闻么?再后来蓝掌柜的走了,甘蓝也走了,柳七做了掌柜。她心大,要将不醉更发扬光大,让人人敬佩,这才又重新提起你来。我恬居不醉多年,愧对得很,听了她的话,来跟你说一下这事,一来算是报不醉之恩,二来听不听在你,我并不力劝你。只是……如果你不听,谭亭和清风阁已经到了洛城,恐怕刺杀就会接踵而至。我是知道你的,当初你逃身江湖,是你懂得这样打下去,苦的不过是百姓,若是早早有一方罢手,反而好些。大家都明白,这个王朝迟早是要完了的,接下来怎样,也不是你能左右的。不过我今天来,基于我本身,是求心安,算做通风报信。我……我并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她低头笑了一笑,“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很美丽。”
      “你真的是长安吗?”骆英简直要拿手去抚摸青闲的脸,怎么她字字句句像是为他着想,可是他反而觉得那样无力,无从辩驳,更像从没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你真的是那个长安吗?能言善辩,长安会是这样吗?”青闲笑容中露出点无可奈何:“都是掏心底的话,我如今话多些,也是因为见过的人更多了。”
      骆英啊了声颓然垂下手:“嗯,她叫李笑颜,很像你。”
      青闲沉默了,半日才提起神来,勉勉强强的说:“从前你说想五湖泛舟,如今却是时机。若是你愿意,早点说一声,清风阁的胡胜泉定下了诈死的计策,就在城里等你。你也不用怕有损名声,一起演这场戏的是四大冷血杀手之一的谭亭,风声放出去,没人会信谭亭会来这么一出的。你……你要早下决定,晔军马上就要再次攻城了。你守不了这个危城多久了。”
      骆英静静看她,终于别开脸去:“我早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了,所以我真想只陪你坐着,不说话。有人说相见不如怀念,原来是真的。”
      他们又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得青闲都以为他深深厌恶了她,从此再不会跟她说一个字。这时候,骆英却极疲倦的说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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