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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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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传甲到了。
此番李寻欢本是一时动念欲返故土小住些时日,中途却又临时起意改了行程,差铁传甲先回李园打理一切,自己则折了方向,携着几坛关外烈酒改奔长安来访梅二先生。
孰成想,进门尚不到五个时辰,竟就莫名地自门外捡了个人回来,且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或当说是——大有来头的麻烦人物。
为着小李探花的诚心请托和半坛千金难求的“一夕醉梦”,梅二先生总算没再让李寻欢把人给扔出去,不但分外经心地为其医治,连自己的床榻也让了出来。
铁传甲是第三天到的。
进门的时候,正瞧见李寻欢坐在院子中间的矮凳上,守着个黑乎乎的药锅子,一手拎着随身的酒囊,一手拿着把破旧的蒲扇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地扇着炉火。
想李寻欢乃世家子弟,自小身边不说是仆役成群,贴身的丫鬟小婢总还是少不了的,向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便是当年将家业送予林诗音做了嫁妆黯然远走关外之时,也始终有铁传甲随侍在侧,照料一切起居饮食,何时做过这等活计?
铁传甲见状忙咋呼着上前欲替下李寻欢,伸手便去抢那蒲扇。
李寻欢手腕微动,轻巧避过,拎着酒囊的另一只手将铁传甲挡下,仍是节奏不改地继续扇着火,口中直道这药煎熬方法特殊,中途换手恐会误了火候,损了药效,坚持不肯让铁传甲来替换。
铁传甲拗不过李寻欢,只得气冲冲地去找梅二先生,倒要问问那穷酸酒鬼为何偏要支使自家少爷做这等粗贱之事!
进了屋,却见梅二先生抱着个酒坛正悠哉悠哉地靠在榻上打着盹儿,顿时腾地窜起一股火来,若非念着其对李寻欢曾有多次救治之恩,早已冲上去将其一把揪起来丢出门外。
强抑着心头怒气,铁传甲扯开嗓门儿喊了一声,吼得梅二先生一个激灵险些从榻上摔跌下来。惊惶之际仍不忘死死抱紧了酒坛,不住叨念着:“还好还好……”抬头正欲发作,见是铁传甲,立时两眼放光,直似见了旷世奇珍、绝色美女一般,倒叫铁传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毛。
“李探花——”梅二先生冷不丁冲外面喊道。
铁传甲尚未及思量此举何意,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轻声呵笑,跟着是李寻欢犹带笑意的声音:“传甲,你来一下。”
铁传甲闻声立即返身出了堂屋。
梅二先生在榻上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向院子里张望,一双眼渐渐笑眯了起来。
铁传甲走了。
铁传甲什么也没有问。
“一夕醉梦”再如何的千金难得、一滴难求,终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相比那随随便便就拱手送人的偌大宅院,李寻欢又岂会吝啬这区区半坛珍藏?
铁传甲离开的时候,李寻欢仍坐在院中一下一下稳稳挥动着蒲扇,仰头灌进一口酒,勾得闷咳了几声,强自忍住,手下节奏丝毫未乱,抬起头轻嘱了句:“路上小心。”
铁传甲未说什么,将赶驾来的马车卸了车辕,便骑了那拉车的大漠良驹而去。
梅二先生从院门内探出头来,高喊一声:“快去快回!”引得身后的李寻欢又是禁不住莞尔。
在梅二先生拎着酒壶晃出门去张罗吃食的时候,药终于煎好了。
将药滤去药渣倒入粗瓷碗中,用蒲扇稍稍扇凉了些,这才端了进屋。
李寻欢很少有照顾病人的机会,煎药这种事固然从未做过,喂药的机会亦是不多,更不用说是给一个昏迷不醒之人喂药了。但以小李探花之聪颖绝人,有了前两日的经验,这会儿做来却已是得心应手。
拉过一张方凳置于床边,放下药碗。自己于床头坐了,扶起卓东来稳稳地靠在自己身上,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出来铺垫在其颌下,而后才舀了一匙浓黑的药汁凑到嘴边轻轻吹凉,眉头却因那苦涩的气味先自紧蹙起来,直拧成了一个结。
鲜少有人知道李寻欢怕苦,尤其是汤药的苦味。对于一个常年被迫与药为伴的人来说,纵然不是天生厌苦,时日久了,或多或少总也会生出些许抗拒来。更何况,李寻欢本就是不喜苦的。
此刻李寻欢实在有几分庆幸,庆幸这碗乌黑浓稠气味可怖的药汤不是自己要喝的,至于等下要喝的那个人嘛……
失去意识有时候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不是吗?
至少这一刻,李寻欢心里是如此想。
只不过……失去意识的人,喂起药来总会有些不便,倘若这个失去意识的人还有着极强的防御本能,那便更加的麻烦了。
卓东来虽陷于昏迷之中,却兀自紧绷着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无一处松弛懈怠,仿似本能,显见其防备心甚重,自我保护意识极强。
于昏迷之际尚且戒备若斯,清醒之时想必更是处处谨慎、时时提防,这人岂非活得太累了些?李寻欢不禁暗自喟叹。
回想初次喂药时的情形,着实费了些周折,弄了个手忙脚乱不说,药汤也洒溢了大半,最后迫得李寻欢不得已点了卓东来的麻穴,才终于将余下的药给喂了进去。对一个昏迷之人施点穴之功,这在李寻欢来说也算是生平头一遭了。
好在其后几次卓东来已渐渐不再那般死硬抗拒,虽仍需用些强迫手段,但终不必再施那尴尬之法。
李寻欢揽着卓东来的身子,轻扣住其下颌,稍稍施力迫开紧咬的牙关,趁机将药汁自微启的唇齿间灌入,随即用手掩了其口鼻,直待见到喉结处微动吞咽才放开,用帕子轻轻拭去溢出嘴角的药汁,然后再行重复先前的动作。
一番折腾下来,待得药喂完了碗也凉了,除却溢出的少许药汁,差不多喂进去了七八分。
对此成果,李寻欢已颇为满意。
细心地替卓东来拭净了唇边的药渍,慢慢扶其躺下,将被子拉上来盖至颈间,仔细掖好了被角,瞅着卓东来已渐渐恢复了血色的脸颊,唇间不觉微弯起欣慰的弧度。
悄视了片刻,忽觉喉间发痒,忙掩口憋气,急急收了药碗起身出去,恰未瞧见身后之人那始终死寂般沉静的面容忽而有了些微异动。
——“东来,把事情交给你,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你只要让人知道你司马超群做事光明磊落,至于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就交给我去做好了。”
——“我要让你成为江湖中前所未有的英雄,成就武林前所未有的霸业。”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要你再管我的事情。”
——“好兄弟,你替我想得真周到。”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傀儡。”
……
——“别告诉我你对我还有情,哼!”
——“你让你的母亲难产而死,你又挤死了你的孪生兄弟,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赎罪的……”
——“你这条野狗!没人要的野狗……”
……
——“……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你还逼死了郭壮,迟早有一天你会连我也逼死的!”
——“因为你有病!”
……
——“不许动她!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怪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不起她的人是我,就算我死在她手里,你也不能动她毫发!”
——“你要是再不放过雄狮堂的话,我将不惜一切把你和整个大镖局毁掉!”
……
——“如果你卓东来也死在这里,那么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死在这里了……”
……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不走,我一定会杀了你。”
……
——“泪痕怎么不见了?!”
泪痕?!
——“……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最亲近的人……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啊?”
——“你是从哪儿找到我的?!”
——“我要带着你最想知道的秘密一起死。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卓东来!如果我没有以后的话,你将永远不会知道你的身世!”
——“我不想让你告诉我是什么……”
——“去死吧。”
……
——“泪痕怎么不见了?!难道……难道我是……”
——“……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难道你是我弟弟……”
难道……难道我真的是……
——“神鬼无凭啊,鬼神之说毕竟是不可靠的。”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你的命运。”
不可能……
不会的……
怎么会……
——“你天生就是来赎罪的……”
——“……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没人要的野狗……”
——“泪痕怎么不见了……”
——“……最亲近的人……”
——“……难道你是我弟弟……”
——“……弟弟……”
怎么会……
怎么会……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
“梅二先生,他情况如何?”李寻欢不无关切地询问着正在为卓东来检视脉息的梅二先生。
卓东来已久未进食,今日本想迫其进些米汤,孰料端了碗进来却发现有些异常。人虽仍旧昏迷未醒,眉间却有些微颦蹙,双唇紧紧抿着,额上冷汗涔涔,状甚痛苦。于是忙拉了梅二先生来瞧,看是否伤势起了变化。
“放心,死不了。”梅二先生懒懒地答道。
“可看他的样子好像十分痛苦。”李寻欢仍是有些不放心。
梅二先生放手起身,晃向桌边。“你做过噩梦没有?你有听说过做噩梦会死人的么?”抓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唉,又没酒了……”
李寻欢稍扬了眉:“你是说——他只是在做梦?”
“你看着他吧,我去打酒,”梅二先生抬脚就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这个铁传甲怎么还不回来……”一脚迈出了门槛儿又自停住,扭回头叮嘱李寻欢道:“对了,做噩梦虽然不会死人,但他一身湿汗,极易寒邪入体,加重伤势,需得擦干身体换上干燥衣物才是。衣服那柜子里有,你替他换了吧。”
“什么……我?”李寻欢一时呆愣。
再看梅二先生,已头也不回地晃出了门。
李寻欢怔怔看向卓东来。
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