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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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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传甲边往马槽中添着草料,边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少爷认得那个人?”指的当然是孙达。
咽下一口酒,李寻欢淡淡地道:“早上刚好听人说起过。”其实李寻欢一早下楼打酒的时候已在楼梯上面将贺刚与司徒行之言全数听进了耳里。
“可少爷你好像一早就知道会有大镖局的人来?”所以之前才说还会回长安去。
李寻欢塞上酒囊的木塞:“伙计来敲门之前,倒也未能完全确定。”抬眼瞧见铁传甲兀自不解的表情,李寻欢偏首望向院子一侧的木门:“你可曾瞧见那后院中养的鸽子?”
铁传甲也跟着看过去。破破烂烂的两扇木栅门用根生了锈的铁链虚拢着,后面是个堆放杂物的小院儿,圈养了十几只鸡,角落里的木架子上搁着两个旧木笼,笼子上方半遮着块破麻布,仔细瞧才看出里面确是有几只鸽子。昨儿个安置马车的时候倒是没有留意。
念及那其中一只已进了卓东来的肚子,铁传甲木着脸“嗯”了声:“这回瞧见活的了。”
听出铁传甲话语中的不满,李寻欢轻轻一笑:“那可是些好鸽子,胸宽背圆、羽密睛明,食之下腹实在有些可惜了。”
铁传甲不语,只拿着草料喂马。鸽子优劣自己不懂,但竟然花了几倍的价钱买来给那人补身,真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善心不该用在这种人身上。
李寻欢仍是瞅着那鸽笼,又悠悠地道:“笼子里原本有六只鸽子,现在却只剩下四只了。”
听出话中意有所指,铁传甲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何以会知道原先有六只,铁传甲并不觉得奇怪。李寻欢并非一直闷在房里,这小院儿也不是什么隐蔽的场所,虽然一般人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么不起眼的角落,就算注意到可能也不会太在意,但李寻欢的观察力一向比别人好一些,心思也细一些。
不见的两只鸽子一只在卓东来碗里,另一只呢?
李寻欢特意提起,那自然不会是也被拿去宰了炖汤。除了作为食材,一些经过精心选育与训练的鸽子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用途,而用作这种用途的鸽子身形体态也与普通鸽子不同。
铁传甲面色微微一凝。
“打从咱们住进来,就只有那个伙计见到过卓东来的样貌。后来那白马帮少年闯进来与你发生争吵时,他看似退缩一旁,却不止一次向床上偷瞄。之后不久,院中便有夜鸟掠出,像是往长安的方向。”李寻欢有意无意地看向客栈二楼那一排窗户。
昨夜铁传甲用小火炉热那一小锅白粥时,李寻欢就拿着酒囊站在窗边,开着道窗缝透气。
素月悬空,禽鸟夜飞。
鸽子大多昼出夜伏,但一些经过特别筛选训练的传信鸽却是在夜间也可照常飞行的。
铁传甲道:“未必便是去大镖局。”
李寻欢收回视线:“这条官道是自长安北去的必行之路,这家客栈又是这条官道上距离长安最近且唯一的宿头,无论进出长安,若不想风餐露宿就只有在这里落脚,正是设立哨点的极佳之处。长安既是大镖局的根据地,最有可能在此处暗埋眼线的自然是大镖局。”依梅二先生所言,卓东来才是大镖局真正的掌控者,是大镖局的智慧和头脑,以其严谨缜密的行事作风,如此安排实是再正常不过。
“那伙计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但看他的神情对方一定很紧张这个消息,接到传信必定会即刻赶来。从信鸽放出到伙计来敲门,依时间推断,信鸽抵达之处不在长安城内便在长安左近,”李寻欢含笑看向铁传甲,“但倘若来者是敌非友,只怕就不会让伙计传话从门进来了。”
照司徒行所说,大镖局目前在孙达的掌控之中,而其又对卓东来极为忠心,一直到处寻找他的下落,消息若确是传回大镖局,那么来的十之八九便是孙达。果不其然。
铁传甲犹有疑问:“既然他的人已经找来,为什么咱们还要一道回去?”把人丢给那个叫什么孙达的不就好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他的伤还没好。”
铁传甲沉默。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李寻欢既然这样说了,就表示他已决定要做。既如此,多说也是无用。
孙达下楼来的时候,李寻欢正倚坐在车厢前,阖目晒着太阳,铁传甲则在给那匹大漠良驹刷着毛。
孙达走到近前轻唤了声,见李寻欢睁开眼立刻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多谢先生这些日子对卓爷的悉心照料,先生是我们大镖局的恩人,更是孙达的恩人!小人奉卓爷之命,诚邀先生到大镖局作客,不能算是报答先生的相救之恩,但至少是一尽地主之谊,希望先生不要推辞。”虽说是奉命,对李寻欢的恭敬感激却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
卓东来不清楚李寻欢的身份来历、目的企图,也不清楚李寻欢欲将自己带往何处,要孙达如此做一来是试探,二来也合情合理。
李寻欢笑答:“正要到大镖局见识一下。”
对于如此爽快的应允孙达似乎并未感到意外。
无疑这正是卓东来最希望得到的答复,他甚至有种莫名的直觉李寻欢一定会如其所愿。但即便试探的结果不是这一种,卓东来也已经计算过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谋划好了与之相应的对策。
这些对策当然都已交代了孙达,所以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复,孙达都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多谢先生成全。”孙达又接着道:“恕小人无礼,卓爷失踪多日,镖局上下群龙无首,亟需卓爷回去主持大局,为免多生变故,烦请先生尽快动身。”
这话确是有些无礼。铁传甲听得心中不快,正欲发作,李寻欢已淡笑着将话接了去:“就算即刻动身怕是也进不了城。”马车不比单人独骑,再怎么加急赶路到达长安也必是深夜,城门早就关了。
“这点先生无需担心,小人会先行回去安排好一切。”孙达笃定道。“眼下长安城中不太平,夜半进城也可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寻欢道:“好,就今日。”
孙达又恭恭敬敬地行礼:“小人不便在此久留,这就告辞,卓爷就拜托给先生了。”
李寻欢笑而不语。
孙达牵过了马,正要往前面去,店伙忽然快步过来,凑到近前与孙达低语几句。
孙达对李寻欢拱手一礼,翻身上马。
店伙跑去打开通往后巷的小门,孙达拉低了帽檐,两腿一夹马腹,催马自小门蹿了出去。
店伙随即又关了门,返身回来的时候被李寻欢叫住。
“店里可是来了什么人?”李寻欢问道。
店伙的态度也如孙达一般恭敬:“是晋中镖局来打前站的,正在柜上号房子。”店里头掌柜已在喊人,店伙道了句“小的先去招呼了”便急急忙忙跑回前面。
铁传甲边刷着马毛边自语似地道:“就这么把人丢给咱们,他倒放心。”
李寻欢一笑,跳下车来,只道:“咱们也该动身了。”
李寻欢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也知道卓东来会放心地让孙达离开绝非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这里是大镖局的势力范围,整个镇上不可能只安排了店伙这一个眼线,如今卓东来的行踪已露,潜匿附近的大镖局属下想必都已得到了消息,客栈内外可能已经部署妥当,说不定此刻自己就处在监视之中。
李寻欢悠悠然踱进大堂。
客栈的生意着实不错,堂上又已坐满了人,就那一个伙计支应着,忙得四脚朝天。
柜台前两个青壮小伙在跟掌柜交代着什么,衣着样式同昨日的送葬队伍相仿,只是胸前少了个“大”字,颜色也有所不同。
李寻欢略略扫视一眼,径直上楼。
推开房门,卓东来不知何时下了床,衣衫齐整地端坐在桌旁,正神态悠闲地拈着粗瓷杯轻啜。
卓东来原先的衣服染血污损,已被收了起来,现下身上穿的全是李寻欢的衣裳。两人身量相当,只是李寻欢略瘦一些,穿起来不免少了些余量,但如今却被卓东来整理得十分妥帖合体,倒似量身定做一般。
见李寻欢进来,卓东来唇间弯起一抹优雅的弧度。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酒囊随手放在桌上,从容而坐:“孙达回去了。”那口吻就像在说着身边很熟悉的人。
卓东来没有应声,取过一个空杯放到李寻欢面前,斟满。
茶壶里的水冒着热气,想是新换上的。倒进杯子里的不是茶,是水,白开水,但方才卓东来看起来却像是在品着上等的香茗。
放下茶壶,卓东来这才抬眸看向李寻欢,眉目含笑,以一种独特而悠缓的语调道:“尚不知前辈如何称呼?”态度真诚而恭敬。
李寻欢笑了笑:“我只是一个酒鬼。”
卓东来笑道:“像前辈这样的酒鬼恐怕不多。”
李寻欢笑问:“酒鬼还有什么不一样?”
卓东来一笑:“不一样,很不一样。”
其实李寻欢主仆二人的名字卓东来已经知道。
李寻欢也相信卓东来应该已经知道。
壶里的冷茶已经换过,自然是店里的伙计来过。店伙既是大镖局的眼线,自然会向卓东来禀报一切,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大概都不会被遗漏,自然也包括留在柜台上的名字。
名字当然是假的。
这一点卓东来已经想到。
非但卓东来想到,李寻欢也相信卓东来一定能想到。
可卓东来还是要当面请教,即便心中清楚得到答案的可能并不大。
很多事就是这样。
既然李寻欢有意回避,卓东来便转了话锋:“我也喜欢喝酒,美酒佳人,人生乐事,又有几人能够拒绝?”
李寻欢笑道:“对美酒和佳人,我从来都不会拒绝。”
卓东来也笑道:“大镖局里有的是好酒,前辈若能多住些日子,等我的伤好了,一定和前辈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李寻欢笑道:“若有人天天请我喝酒,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
听得院子里一阵嘈杂,李寻欢起身走到窗边,半推开窗,自语似地道:“晋中镖局的大队人马到了。”
卓东来眼角微挑,稍敛了笑意。
铁传甲推门进来:“少爷,马车准备好了。”
李寻欢轻“嗯”了声,从衣架上取了狐裘大氅,走过去拿给卓东来。
卓东来起身离座,踏前一步,双手接过,道了句:“有劳。”
李寻欢温言道:“你重伤初醒,身体还很虚弱,不宜走动,若不介意就让在下效劳吧。”且不说卓东来昏迷多日身体状况不佳,那金属绑腿自那日擦身取下便被自己收了起来,如今腿上少了外力的支撑辅助,行动怕是会有所不便,而这残缺的一面卓东来一定不想被别人看到、被别人知道……
李寻欢虽想得周道,卓东来却似乎并不想领这个情。
卓东来优雅一笑:“怎好烦劳前辈,昨晚休息得很好,已无大碍了。”
李寻欢眸中带着暖意:“那就好。”
铁传甲兀自收拾着东西,对两人的对话如若未闻,又像是根本没看到房间里还有卓东来这个人。不用自家少爷伺候那是最好不过,但就算卓东来没有拒绝,铁传甲也不会去争这个差事,有了这几日的经验铁传甲已经知道,李寻欢一定不会同意。
门外走道上渐渐热闹起来。
卓东来披上狐裘,却见李寻欢从袖筒中取出块雪白的帕子递了过来:“伤还没好,莫要再吸了冷风。”
卓东来垂目瞧了眼那帕子,缓抬眸,凝视着李寻欢的眼睛,唇角微扬,悠悠地道:“还是前辈想得周到。”接过帕子,拉起兜帽罩上。
铁传甲拿着东西先一步出了房间。
卓东来优雅地展臂摆手:“前辈请。”
李寻欢微微一笑:“你是病人。”
卓东来笑了笑,收回手,迈步先行。
卓东来每一步都走得从容稳健,姿态安祥而优雅,非但没有半点重伤虚弱之相,更丝毫看不出腿脚上的残疾。
李寻欢不由得暗暗赞佩。
要克服这样的先天障碍必须要有无比的决心和毅力,要做到像平常人一样走路唯有经过长期刻苦的练习,过程必定相当痛苦和艰难。而如今卓东来已经走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即使是手足健全的正常人,走路的姿态也未必能如此完美而无可挑剔。
但李寻欢心里清楚卓东来应该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看似轻松的外表下只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不断有晋中镖局的人上来,不算宽敞的走道一时显得有些局促。
李寻欢向走道中间靠了靠,在卓东来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卓东来用绸帕掩着口鼻,一步步稳稳地走下楼梯,将到底部时迎面走上一个持剑的俏丽少女,身后还有个儒雅的中年人。
错身而过时那中年人身形顿了顿,停住脚步,半转回身,看着卓东来的背影若有所思。
已走过楼梯拐角的少女见状又返身下来,奇怪问道:“在看什么?”
直到卓东来和李寻欢出了大门,中年人仍自望着门口,面有疑色。
少女瞅瞅门口,又瞅瞅中年人:“那两人有什么问题吗?”
中年人收回视线,淡淡开口:“你可看清前面那人的相貌?”
少女答得果断:“没有。”大半面孔隐在宽大的帽子里,口鼻又被帕子遮住,匆匆擦肩的确不太可能看清。“认识的?”
“走路的样子很像一个人……”中年人微微收拢的眉头缓缓松开,“应该不会是他。”
“像谁?”少女愈发好奇。
中年人却不答话,径自上楼。
少女撇撇嘴,闷不吭声跟了上去。
马车就停在大门外。
店伙抢先一步拿了垫脚的矮凳到马车旁候着,抬起胳膊给卓东来搭手,口里还殷勤着:“客官您慢点儿。”
卓东来瞧也不瞧店伙一眼,上了马车便在一边端然坐下。
李寻欢随后上来,也未多做客套,到里面正位坐了,温言道:“路上颠簸,小心伤口。”
卓东来淡淡一笑:“令仆驾车技术很好,应无妨的。”
李寻欢亦是一笑。
铁传甲扬鞭启行,车轮滚动,返驶长安。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