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芳华尽》voile

12、罗静亭番外之—之死矢靡(上)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聪明的孩子。但先生说过：勤能补拙，每次回家最晚的那个就是我。有时候更是读到忘了时间，等想起的时候，书院已经关门了，只好翻墙出去。可惜这样的岁月并不长，十二岁那年，父亲病故，家里就再也不能供我读书了。

　　母亲求了人，将我送入江南布衣庄的诼洲分行做学徒。在缠绵迤俪的布匹与衣服中，我竟然找到了另一片天地。几年里，我升的很快，最要感谢的是分行的主事—牟管事。他经常在收铺后，留我对饮，对我慨叹：“静亭，你不是最聪明的，可是你喜欢这份事业。有时候喜欢比聪明更有用。”他把我推荐给他的表弟—总行的毕管事。

　　六年后，我升上诼洲分行的管事。我知道，那是牟叔为我全力争取的。当然也是因为我，向毕管事提的衣物分行买卖制度，被大小姐采纳这个强有力的原因。我很感谢牟叔，也很想去看看总行，看看那个传说里女皇一样的大小姐。

　　第一次看见未若，是在述职时，公案后，她的眼光锐利，声音虽然娇嫩，可是语调坚硬。每个管事都是战战兢兢。这就是世家培养出来的气势吧。虽然年轻，可是已经开始有不怒自威的味道了。我却怀疑，那样年轻的她是怎样把属于十六岁的活泼和天真收的那么完全。

　　再见她，是那个忙碌的夜晚。我惊讶，平日冷漠精明的大小姐在忙碌了一夜后，竟然也露出了娇旎轻胜衣的一面。我看的出她已经很累了，并不想再听任何关于衣庄的报告。可是她还是勉强的打起精神听我说。看着她落在地上孤单的影子，我好不忍心。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小小的敲了一下，然后余音回饶，一直不散。

　　未若开启了话头，我也就说起来，渐渐的我就沉入对自己勾画的衣庄未来的热忱中。未若抬起了眼，困倦的慵懒的。我的心突然跳的很急，只有假意全心说着我的计划，躲避她的眼神。未若却急急的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她倾身跌倒。我无暇多想，冲上去，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手揽上她的腰，将她抱稳放在地上。手里的小手，冰凉滑腻，还有轻轻的颤抖。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味叫我呆了。回过神，才发现对着未若的脸，她已经红晕满脸。我忙放开她的手，陪不是。未若却没有说什么。

　　看着她的马车越行越远，我却好象还感到那种冰凉滑腻还留在手中。那一夜，我无眠。

　　不知道为什么，未若竟然会喜欢我。一日一日的相处，我才发觉在未若一贯的冷漠面具之下，却是一颗脆弱敏感的心。我好痛心，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让她用一层层的面具将自己包裹起来。十六岁的年纪，不是该少年不识愁滋味吗？

　　一个月后，我终于知道了未若十六年来的生活。我的心好象是被压在最底层的布，怎么样也拉不出来，不能动弹。我牢牢握住了未若的手，任她哭倒在我的怀里。我不是善言辞的人，只能用这样的动作来告诉她我的心。

　　未若对我越来越不避忌，总喜欢把手放在我的手里。我想告诉她这样不合礼数。可是，我却从来都不忍心说出口，从来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因为，我知道未若是怎样的贪恋一点点的温暖。每每在灯下商讨公事，最后两人都会无声胜有声的痴望着。我心痛未若，那样的金楼玉堂，却掩隐着无比凄凉，美丽的宫殿里住着的只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小女孩，而不是外人见到的高贵公主。未若自己并不知道，她在说妹妹的时候，更多的不是她口里说的恨。更多的是她的羡慕，她得也得不到的爱。她是爱她妹妹的，爱她给她的一点点温暖，无数冷漠中的一点温暖。

　　那次偷偷遛出庄去逛街，没有马车，没有仆妇，简简单单徒步走着，一前一后，未若却一直在笑。买了一袋烤栗子给她，她竟然也吃的津津有味。我突然明了，原来这样平凡的幸福，未若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她不曾让父亲有力的手抱在肩上，走过人群。不曾让父亲强健的臂弯围住小小的身子，隔开外围的纷乱。她在生活里看尽了母亲的泪，父亲的冷，二娘的淡然。那一刻，我好想紧紧抱她入怀，让她知道我永远在她身边，当她想要温暖，我会永远不离不弃。

　　毕叔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把我找去，细细的谈，殷殷的劝。我却只是淡淡的笑了。从小我就是这样，一旦认定了，就会固执的走到底，我唯一怕的是未若会受到伤害。那日，路经帐房，里面几个年轻的帐房学徒，跳出来，把我围住。我明白他们又要说那些什么“攀上高枝，以后可就飞黄腾达”的鬼话。每次，我都好脾气的听着，想到未若，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愿意承受。

　　只是其中，那个姓岳的小子，竟然调侃起未若来，油腔滑调的对我念着：“一枝花，还怜合抱时，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一点红，薄污你私。”吟完，还对我挤眉弄眼，没等他再次开口，我已经一拳挥了过去。打的他倒退了好几步，而我的怒火依然沸腾我的心。我冲上去还要再打，却被其他的人架住了手。那个小子，回过神来，也对着我一拳，嘴里还骂骂咧咧：“你小子，敢做就别怕让人说。别以为攀上高枝了，不过是个小白脸。他妈的，什么大小姐，不要脸的女人，竟跟你这种下人私通。”一句句听在耳里，又急又痛，连眼都红了。可是我嘴拙，只会大叫：“不许你侮辱大小姐。”奋力挣开其他的人，和他撕扭在一起，直到于管事来，才叫分开。

　　未若看到我嘴角的伤，吃了一惊，问是怎么了。我笑说：“像某人，吃栗子吃的太快，咬到嘴角了。”未若自然不信，可是她不再问，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又怎会不知道我不肯和她说。她还是召了毕叔去问，明了了前因后果。

　　那晚，未若流泪了，对着我，一滴一滴冷冷的泪，落在我的心上。她拂着我的受伤的嘴角，说出了一生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读到过的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可是，我很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心里的激动。在那一刻，我抛弃了礼教，额头抵上了她的。未若瞬间红了脸，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我感到她如兰似麝的吐气轻轻从我唇边掠过。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笨拙的对她说：“我也是。”未若微凉的唇贴上了我的，我一惊，分开，却看见两行泪从未若的眼角滑落。我的心被什么狠狠的抽动着。握住未若的手，我将她带进怀中。未若，从此以后就这样让你永永远远地靠着我。我们不再分离，走过每一个早晨，黄昏，直到老去。

　　可是，我们私订终身的事到底是叫秦老爷知道了。那日里，一返庄，才到门前，就看见毕叔在门口不断的度步，焦躁不安。一见到我，就奔过来，“快去，老爷知道了你和大小姐的事，现在在厅子里，正动家法呢。”

　　虽然我知道我和未若的事瞒不了多久，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个来的那样快。在我还没想到好的方法之前，这场暴风雨就来了。我悚然，不知道秦老爷竟然那么动气，动用了家法。匆匆的绕过影壁，没有理会众人的指指点点。我只想快些赶到未若身边去，如果真有什么要承受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可怜的未若。厅堂里乱糟糟的，藤条击打在身上的声音在大厅里特别响亮，众管事跪了一地。未若脸色雪白，却依然倔强的仰着头，鲜血从她嘴角滴落，让我惊心。这就是我的未若，永远面对一切，固执的不肯屈服，却苦了自己。我扑过去，以自己挡住落下的藤条。每一下，都很痛，可是，对上未若惊喜又安心的眼，我依然笑了。她说了，细细的在我耳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秦老爷大叫众人分开我们。我一忽间，被众管事拉开，未若也被丫头婆子们困住。她在哭，哭的我心痛。夫人和二夫人，二小姐赶过来，终于将老爷劝住。未若却又为了我不被下狱，向老爷磕头。一个一个，鲜血从她的额头流过苍白的脸，沾染了厅里青硬的石板。我只会大叫：不要。却没有办法阻止她。众管事看我挣扎的实在厉害，也一个个送了手。我一下子扑过去，抱住未若，不让她为了我做这样的傻事。未若安心的依入我的怀里，将一切交给我。未若，你的情意，叫我此生如何偿还，那么就让我用生生世世的情来报答你吧。

　　秦老爷终于还是放弃了将我送官，只是将我革出了衣庄。可是，我和未若还是一点一点被拆散。那一刻，未若的手指冰凉而执拗的紧紧扣住我的，却被一个一个分开。未若，你总是这样倔强而固执，对于一点点温暖你总是留恋的不肯放手。可是，我又怎么舍得放开你，未若，我脆弱而渴望幸福的女孩。

　　我并不企望能在衣庄出人头第，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只希望能保全我的爱人。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不能就这样放未若一人，让她孤单的走。我在庄外跪了三天，每日里，我等秦老爷的马车经过，只盼他能听听我对未若的感情。我只希望他也是有情人，那么我和未若就还有一丝的希望。三日里，那些曾经嘲笑过我的人，更是变本加厉。我惟有一笑置之。只要有一丝丝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就算要受尽世人的唾骂也要坚持。因为，为了未若我心甘情愿。想起她那日流血的额头，无论是什么样的屈辱，我都能忍受。

　　终于，秦老爷把我叫进了公事厅。他坐在未若平常坐的公案后，望着我的目光，幽深而晦暗。我结结巴巴的向他述说我对未若的感情，我再次愤恨自己笨拙的口舌。可是，秦老爷在我述说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好象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我说完，他却没有开口，眼光开始迷蒙起来，好似有泪光泛动。久久，秦老爷吐出一口气，目光掉向我，问：“我知道了。但是未若是我的女儿，我必须问过她，才可以决定你们的将来。只是，假如，未若放弃了你，你是否也会放弃她？”

　　他的眼光迫切的盯着我，仿佛要得到什么答案。我一笑，“不会的，未若不会的。”“我是说，假如。”“没有假如，我就是知道不会。”我很坚定，因为我知道，未若不会放弃，我也不会。

　　再次见到未若，她苍白无力的躺在床上，乌黑的发披散在藕荷色湘妃锦被上，眼神却依然坚定固执。未若，我的未若，你真是个小傻瓜，何苦折磨自己的身体。我听到她坚定的誓言，泪在我的心里徘徊，最后流在她的手心。我将自己的脸埋在她冰冷的小手里，说出了我的誓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后来，秦老爷再一次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去谈话。他总是这么长时间的不语，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我仔细的打量这个创造了奇迹的男人。听毕叔说，他小时候很穷，九岁进入商行当学徒，逐渐展露出过人的经商天分，被提拔重用。十七岁那年因犯事被入狱，出狱后，就去了江南，六年后回到故乡，已是巨商富贾，随即便娶了江南衣庄的三小姐。可是他为何犯事，如何六年中在江南发迹，发迹后又为何回来却无人知晓，或者说知晓也无人敢说。

　　秦老爷一直是个迷一样的人，在一干老管事心中，他如天神一样让人心惊胆战。稍稍一个眼神，就叫人不寒而洌。近几年他已经退居，庄里基本都已经交给未若打理。未若得他的真传，也有那种让人不由自主效命的魅力，只是对于未若，衣庄这个担子未免太过沉重了。

　　虽然和秦老爷只见过几次面，我却总是觉得他是一个可怜人。是他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无所谓的态度，好似对世间所有事物已经失却兴趣的精神，另我觉得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没有了心的□□。这样美满十全的人竟然会给我这样的感觉,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终于他开了口，徐徐的，一字一句，“既然你和未若都这样坚定，那么，我就把未若托付给你了。她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也是我……”话声断落，我清楚的看到一种恨意在他眼里闪过。那没有说出的半句话是什么，我一直猜了很久，后来我终于猜到了，可是已经再也来不及了。那已经是后话了。而那天，我没有深想，因为被秦老爷后来的话弄散了心神。

　　“你在我面前发个誓吧，要对未若不离不弃，无论她是贫穷或富贵，健康或是疾病。”我发了誓，实际上，这何用发誓，我不过是个平凡男子，我唯一的愿望便是未若的幸福。

　　后来说了给未若听，她笑了，紧紧的抱着我，悄悄的告诉我：“爹爹为我们定了日子了，是明年春天。”说完，她红了脸，将她的羞涩，幸福一起埋入我的衣襟。那个时候，我是幸福的，可是我们又怎么会知道，不幸会来的这么快，快的让我们措手不及。
　　------------------------------------------------------------------------------静亭的番外比我想象中的要长，所以只好分开上下两章了。下章主要是他进货，被捕，被杀的一段，有很多的隐涩，很可能是事情大部分的真相。

　　要告别静亭这个人了。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真是舍不得，可惜好人一般不长命，除了主角以外。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