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2002》炼之蜻蜓

7、最后的都市蜃楼

　　鱼
　　没有眼泪，
　　就算有，
　　在水里也无法看见。

　　****

　　Part 1

　　我常常做那个梦，
　　在深绿色冰冷的水底，
　　一群群鱼从我身边游过，
　　我不能说，不能动，
　　只看到自己投在沙子上黑色透明的鱼形影子，
　　唯一懂得的，是寂寞。

　　****
　　雷来到这个城市，租了房子，和兄弟们在楼下搭了铺子，晚上做生意，买沙锅、烧烤，
　　白天睡觉。
　　他跟邻门的女孩没什么交集，似乎是个素净，话不多的人，眼里透着无聊。会注意到她
　　只因为第一次在楼道里遇见时，她凝视他很久，眼神却没有温度。她身边有时跟着另一个女人，染红发，红色紧身的连衣短裙，左耳三个耳洞，戴血色耳扣，凄艳美丽。强烈对比的两人。

　　****
　　那天也许只是一是兴起，突然想起和那女孩说话，又刚好在没事做的白天遇到她。
　　嗨。
　　雷叼着烟，用臂肘支着楼梯扶栏，穿黑色高领羊毛衫，平头。
　　放学了吗？
　　嗯。
　　女孩站住脚，平静的看他，像在看陌生的旧识。
　　我叫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名，不该，也很久没对别人说过，但一瞬间他分
　　明看到那一向平淡的眼中起了波动。
　　怎么？雷问。
　　没事，好象听你的朋友叫你狼？
　　对，那是外号，挺有气势吧？
　　什么呀，
　　女孩的眼睛似笑非笑，却极度装成认真。
　　野狗还差不多。
　　见雷微微愣住，女孩转为微笑，淡淡的，极安静。
　　我的名字是雨，她说。

　　****
　　Part 2

　　一个人的生活，也许，有点寂寞。
　　咖啡要续杯吗？老板问。
　　雨趴在柜台上，聊籁的看水槽，寂寞的水底，寂寞的鱼。不了，她说，我怕晚上睡不着。
　　过去她常常失眠，却从来没这样过，越来越害怕夜晚，害怕失眠。
　　非走了，他说过她可以过正常的生活，结果好像不是。
　　老板看她，有些担心，天这么晚没关系吗？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没事。雨淡淡的，眼睛没有离开水槽底黑、靛两条玻璃鱼，有人会来接我，我们约了去喝酒。越过雨，老板看到凛正走进店里。看来，你不会太孤单，还有人陪着你。
　　雨浅笑，谁让他是个烂好人，甘愿陪我打发时间。
　　每天晚上翘课，泡在沉夜舫，然后和凛一起去喝酒，雨几乎要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非
　　走后。但是凛不习惯这样的雨，常常的笑，显得很开心，但凛看到她一个人时的眼睛，只有空荡。
　　今天不去喝酒了？为什么？
　　不止今天，之前我也不该陪你喝的。你说过，你心情不好时不喝酒的。凛送雨回家，在
　　门口止步。
　　但是我没有不开心，我心情很好。
　　你说谎，雨，以前你常常隐瞒一些话，但从不说谎的，因为你不屑，那才是我认识的雨。我希望你是真的开心，非是我的朋友，我得照顾你。
　　凛离开了，他习惯不在雨一个人时进她的家，他们的关系止于这里，谁也不想跨一步。

　　****
　　10点，雨接了电话，是叶。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我决定和金羽在一起了，我会好好照顾她，到最后。雨，我不会再爱你。
　　知道了。雨听到自己的声音，沙沙的，带着空茫。她想她已经不再喜欢叶了，因为感觉
　　不到痛。非走后，她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无聊。她想起叶以前说过的话，雨，你需要的是整个世界，而我只能给你一片海洋，但是有了非，你不再需要世界。然而现在，非不在了。雨躺在地板上，觉得金羽和叶会是很合适的一对，他们知道彼此的伤口，因此不会戳痛它。叶现在还没有爱上金羽，但只要金羽活着一天，感情就有发展的可能。而她和叶，一开始就是结局。

　　****
　　楼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是雷的铺子，晚上总有很多食客。声音很吵，却好像很远。

　　有人按门铃，雨去开门。雷站在门口，带了店里的烧烤来，给，请你的，就知道你没睡。快，快，找盘子，油要滴下来了。雷不客气的进了厨房，雨看着他把东西搞妥，为什么？为
　　什么你知道我没睡？雨在家里几乎不开灯。雷似乎这也才有些奇怪，底喃几句，为什么？嗯，
　　不知道，感觉吧。感觉你不是个正常吃晚餐的人，感觉你应该饿了，所以很想上来。算了，想那么多，趁热吃吧。雷把东西放下，转身急忙出门，店里很忙，我得下去了。明天请你吃沙锅，我们店里沙锅很不错。
　　雷转眼就消失，屋里飘荡着烤肉的香味，还有这个男人的气息，那是种被磨灭的野性，
　　沾染了一身都市黑色角落的气息，再也回不去野生生活的野狗。狗和狼，曾经是一家的，却已陌路了。
　　雨开始正常上课，每晚9点多回到家，雷便向店里打了招呼，端上准备好的沙锅上楼，陪雨吃完，再回店里去忙。有时雨也会站在阳台上，什么时候雷从客人间抬头，能看到她淡淡微笑的看着他。秋天的城市，渐渐不那么冰冷。

　　****
　　Part 3

　　雨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雷的日子，开始老旧的楼梯，水泥灰的墙壁，那男人穿黑色高领羊
　　毛衫，起伏着结实肌肉的形状，头发有点长，叼着烟，象是小说里的雷在现实的形态。更让她在意的，他也叫雷。但他毕竟不是雷，他是现实的，身上有现实的温度和味道，是为现实而忙碌，改变自己的都市角落的男人。然而雨在他眼中看到一种黑色，慢慢将自己沦丧的寂寞的黑色。
　　我常常做一个梦，雷背靠沙发坐在地板上，在没有开灯的房间远望窗外别人的灯光，平
　　静的对雨说，我梦到一个很大的水槽，我在深绿色的水底，水很冷，周围会有鱼游动，偶尔擦过我，只有我动不了。我能看到我的影子，黑色，透明的，是鱼的形状。一直一直，只有我，只有冷冰冰的水和气泡升起的声音，渐渐的，开始寂寞。奇怪吗？在梦里，竟也会寂寞。雷浅笑，苦涩的，有一点无奈。然后，有一天我睁开眼时，有另一个人在我身边，我记不清她的样子，只有眼神，她有着寂寥的眼神，对了，就像你。雷冲雨笑了笑，我看到她的影子，是靛蓝色的鱼形，我想我终于可以不再寂寞，可是每当我想开口，就会醒来。她就在我身边，我却还是一个人。
　　他沉默，然后抽烟，很久，认真的看着雨。雨，我14岁时就离家出走，这么多年我只看到生活是真实的，从不相信缘分，但是最后我渐渐觉得，认识你，一定是命。

　　****
　　那晚雨什么都没说，但之后每一次，去沉夜舫，看着那水槽，雷，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
　　吗？不论在梦里，现实，还是水底。

　　****
　　Part 4

　　狼。
　　罗递了啤酒给他，在旁边坐下。听说你最近和楼上的一个小姑娘走得很近，你不会认真
　　吧。
　　雷呷了口啤酒，有些犹豫。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该明白，她和我们不一样，压根不是一路上的人。玩也别找那种小女孩吧。
　　最近阿May她们都抱怨总见不到你的人呢，尤其阿May，想你得很呢。罗笑着，但看到雷的神色凝重，认真起来。狼，别忘记我们不能在一个城市呆太久。我打听过，那个叫雨的丫头一个人过，但大约半拉月前似乎还有个男孩住在一起。
　　雷盯住罗，有些诧异。
　　你在意？狼，你认真了。好吧，大家都是兄弟，也不想看你不开心。你若把她拉进来，
　　到时候带她一块儿走，兄弟们也不会反对。
　　不行。雷有些无奈，却坚决。我已经沾了一身黑，不能把她也拖进这个泥潭。雷不想离
　　开雨，但他知道，他们没有未来。

　　****
　　雷的铺子生意一直很好，夜夜爆满，缺了哪晚食客们都觉得浑身乏力，没精打采，只有
　　吃了雷这里的沙锅才有劲，才畅快。雨见多了这情景，凛说有空也要来这儿尝尝，雨一口否决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其中的某些真实，他心里摸着了，却不愿摸出形来。
　　她想她爱上雷了。她曾以为自己没办法爱上任何人。
　　为什么骗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妄凝视着雨，声音冰冷的说。最好离开他，那男人身上
　　有不好的味道。
　　我知道。雨不看妄，她逃避妄的眼神，逃避自己的敏锐，觉得自己像极了逃避内心杀父
　　记忆的钴。雷身上的味道，那是泥泞里良心腐败的黑暗的味道。
　　是罂粟。

　　****
　　Part 5

　　雷在微弱昏黄的路灯下，远离了铺子的热闹，胡同里死一样寂静，指尖的烟被丢在地上，升起的烟圈在黑暗中消散。他不想回避雨的直视，只是眼里有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一直有感觉，但不敢确定。
　　我不想你知道的。
　　雷，为什么这样做？
　　现实就是如此。为了生活，为了钱。一直花着父母给的钱的你不会明白一个14岁就离家的人所见到的现实的黑暗。
　　我知道我只是花父母钱的寄生虫，这用不着你来提醒！
　　雨，我不奢望你理解我，你是不会明白的。
　　雨感到自己的身子冷颤了一下，记忆像碎片一样扎进脑海。妄说过，没有见过地狱，不
　　会明白地狱的黑暗，老板说，生活在阳光里的人不会懂比影子更黑的东西。雨没有见过阳光，
　　她一直生活在影子里，但她也没见过地狱。
　　可是，雷，你给我送来的东西里从没放过多余的东西。
　　因为雷吩咐过兄弟每天单独做雨那份不加“料”的夜宵。雷低低的，苦涩的声音，雨，
　　我多希望你什么也不知道。那样，一切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罗跟了来，他一直悄悄注意着雨。丫头，你知道的太多了。雷一直不愿拉你进来，但现
　　在你没选择了。他凶狠的拉住雨，但被人踢开了。
　　叶？雨不知道这个走出她生命的男人怎么会折回来，叶和罗动起手，雨站在原处，注视
　　打拼的人的另一边静默不动的雷。雷没有出手，不帮雨，也不帮罗。眼里有很深的痛。
　　雨，走！叶暂时脱身，拉起雨拼命跑，折过一道道胡同，跑了很久。
　　应该没事了，我想他们已经追丢了。叶喘着气，看看雨，才一段时间没顾着你，怎么会
　　惹上那些人？
　　雨想开口，问叶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没有。有些事不可以去说破。叶拍拍她的头，想说
　　时再说吧。只是你最好暂时别回去了，先住我那里吧。等等，你的脚怎么了？雨试着抬起左脚，疼痛在骨头里流蹿。好像刚刚扭到了。她轻声说。叶皱了皱眉，你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跟着跑下来？但他知道，这就是雨，从不看自己的伤，从不爱惜自己。叶在雨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没容雨拒绝。
　　雨在叶背上，看到他划破的T恤里渗出的血迹，忽然泛起了酸涩。雨，我不会再爱你。她想起这个男人的话，眼泪浸湿了叶的衣领。
　　叶，对不起。

　　****
　　Part 6

　　沉夜舫。咖啡的香气在阴暗中弥漫，想起夏天沉闷的夜晚梧桐低沉的郁香。
　　雨素净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里没有伤痛。雨向凛和叶缓缓说着雷，还有自己。老板
　　在柜台深处，收拾起杯子。叶在雨旁边，狠狠抽着烟。雨，你想报警吗？
　　不。雨空茫的声音。叶很认真的看她，那么，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不行！凛插话进
　　来，雨必须离开那个男人，他太危险。叶抽了口烟，放缓了语气，小子，不了解雨，就不要乱发话。别用一般的道理往这件事上硬套。
　　因为雨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因为雨不会爱上任何人，却爱了，这件事的本身，就已经没
　　道理了。雨一旦爱雷，不论他是什么人，雨都再不会爱别人。
　　雨的视线转向水槽，靛和黑的玻璃鱼，静静相守在水底。气泡，不断从深青水底升起。

　　可以让我一个人呆会吗？雨低低的说。叶按灭了烟起身，好，我们先回去，你别乱跑，
　　2个小时后我来接你。

　　****
　　隔壁的门，已经锁了2天。
　　每当走过楼道里，看那扇紧闭的门，雷总是想起在水底的梦，想起雨。心里，有一道伤
　　口，没有流血，却很痛。
　　狼，我们得尽快找到那个丫头，万一她报警就麻烦了。她不会报警，雷说。罗有些急，
　　喂，狼，你别那么有自信好不好。雷看一眼罗，她不会报，我知道。雷明白，只要他在这个圈子里，雨就不会报警，但也不会回他身边。伤口不断的扩大，不断的痛。
　　我出去走走。雷搁下其他人，一个人出门。

　　****
　　沉夜舫。
　　雷从不喝咖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这间咖啡馆，也许他听到某种声音，熟悉的，
　　来自水底的声音。然后，他看到雨。
　　深碧色冰冷的水底没有语言，他们静静的凝视对方，缤纷的鱼群从他们身边游过。雷突
　　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梦到的，就是这个情景。梦里靛色的鱼，是雨。
　　一起生活吧。
　　雷走到雨面前，只有一句话。一起生活吧。
　　雨淡淡的看他，感觉到自己眼中有温热的液体。平静的开口。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
　　“……这么多年我只看到生活是真实的，从不相信缘分，但是最近我渐渐觉得，认识你，一定是命……”

　　****
　　Part 7

　　狼，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不肯回来？罗的眼中有凶狠的光，雷只紧紧握住雨的
　　手，罗，这世上已经没有狼这个人，我只是雷。
　　跟她在一起，你也变蠢了，罗抽出弹簧刀，兄弟们上前，准备挡住去路。狼，这就是你
　　天真的代价。
　　雨，你记住，就算现实分离，我的梦消失，在水底，我们也永远在一起！雷说完，用力
　　把雨推给后面的叶，自己去挡住罗和其他人。雷！雨想冲回去，然而她的手在能够到雷之前，
　　被叶用力扯回来。叶拉起她，，飞跑开。雨只听到自己含雷的声音，只看到雷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很久以后，雨被叶放开。叶，让我回去，雷在那里！
　　雨！叶狠狠抓住她的肩，听好！你现在回去也没有用，你什么忙都帮不上！雨愣住，突
　　然静下来，仿佛她的心在一瞬间成为空洞。雨，我现在回去找雷，如果情况不好，我会报警，
　　你回家去。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不该出现在那种地方，明白吗！

　　叶按原路跑回去，雨机械的抬脚，不知道自己如何走进家门。
　　雨看到那条赤红的玻璃鱼，是结局的颜色。妄麻木的面对她，你早该知道这结果，你们
　　的爱在现实里根本没有未来。这是必需的代价，为你们的天真。雨看着妄，眼里没有绝望，却没有任何希望。她的眼睛乌黑，深邃到只剩一片无底的空洞。雨缓缓拿起玻璃鱼，伸直了手臂，松开手。
　　鱼在地面碎成一片惨红，雨看到血的颜色，浓稠粘腻的血腥味。

　　****
　　Part 8

　　阴暗沉闷的早晨，在一片梧桐叶的摩擦声中，雨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雷死了。身上被捅了十七刀。雨从玻璃鱼的碎片中看到那一片血色，看到了结局。
　　灰朦的晨光映在她空茫的眼中，时间仿佛回到非离开的那个早上，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
　　怪异的梦。现在，梦醒了。
　　雨游离的心神在电话铃声中凝集。
　　“喂。”“小雨，是你吗？”电话那端是出生时听过的声音，是妈妈。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老师来电话说你这两天没去学校，打电话又没人接。小雨，你有
　　没有生病？你……”“妈，”雨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呜咽的艰涩。“妈，我想回家。”

　　****
　　雨失踪了。
　　在接了家里电话的那个早晨之后，留下一封短信，带了很少的行李，在这个城市消失。

　　****

　　我常常做那个梦，
　　在深绿色冰冷的水底，
　　一群群鱼从我身边游过，
　　我不能说，也不能动，
　　渐渐的，感到寂寞。

　　玻璃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