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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扬州梦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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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立春,又是一年春来早,挂春幡,开春宴,家家户户寻春忙,不过才三日光景,围城的梦魇便散落黄梁,纵然是春雨扫兴,纵然是城头高悬异国旗,也挡不住人如潮花似锦,歌馆酒肆,街市巷陌,便如春风扫过,煌煌恍若盛世。
扬州西南隅的一处寻常院落,白墙灰瓦,人迹清冷,仿佛废弃许久,唯有庭中的一株铁脚海棠迎着春雨花开恣意,露出几许人间峥嵘,猩红的瓣在昏暗的天色中极是耀目。
檐廊下,素衣女子隔雨望着院中的海棠,青丝如缎,乌髻中一柄金钗熠熠有光,身侧的老者鬓发斑驳,仿佛带着气,“要走也容易,只是不能这样的走!抛下你们两个弱女子…,我不走!天塌下来也好一起担着,…”
话还未说完,就听她一声轻笑,“你当那擎天的柱子是吴越国修的,一丝火星都没见就先塌了心骨!放安心,便是塌下来了自有人顶着,乱世之中,人命贱似浮游,死算个什么,活着才真正艰难。”
老人还要劝,就见她盈盈转身,素手缓缓指向廊外细雨,微风动,长袂飘展如幡,眉间隐隐带了几分不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的拖拖拉拉,是要等着听故事吗?颖州的旧事你倒健忘!”
他衰颜顿时僵住,嘴角轻颤却吐不出一个字。刹那的寂静,兰庭之中细雨簌簌,一株红棠,花开无声。
“好,就依了你,我带莫夫人出城,”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老人语声铿锵,口中的话更像是自语,“好在这里再没什么人知道,多藏几日也好,等城门上松动了,你们走也就更容易了。”
“这才好,不过就几日的工夫,我和流波好好的等着你。”复又是女儿家的娇声软语,仿佛是在嘱咐离家的亲人,却决然转身以背影相对。
廊外天色渐晚,她一抹孤影凭栏而立,青鬓发,素锦衣,落入眼中全是离别凄怆,他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一声低唤,身后清音伴着雨声徐徐入耳,“华伯,出了此门,你便要处处以姨母为重,无论如何一切有我,决不许你们自伤半分。”
听到这话,华伯再不敢回头,强抑住心潮翻涌,重重点头离去。
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焱秋手抚着黑漆廊柱攸自出神,终究一声叹息泄露了晦涩心事。
数日的悬心,以为一场恶战无可避免,不想却是这样的草草收场,庆幸之余,心底透尽寒凉。
吴安泰能够重兵镇卫扬州,昔日明堂之上该是如何的言之凿凿?余音尤在耳中,誓言已经散作风中尘埃,利益与良心的较量,他选择了如此决绝的转身,毫不迟疑的背叛。这魑魅横行的乱世,人情嬗变如斯,怎不叫人心寒?
她却何其有幸,家世颓败亲人寥落,仍有一丝余暖相伴天涯,如今张俭已逝,她们在扬州再无庇护,仇人又步步紧逼,离开--已是唯一的选择。
想到颖州的旧事,她脑中如电抹过,当日的惨淡无助恍如噩梦一场挣脱不得。也是草长莺飞的天气,明媚的春阳却凄厉得不敢回望。
才逃离大梁的焱秋,心神稍安,还以为慈眉善笑的颖州郡是救她的济世佛,顾家昔日的良友,莫氏故夫的胞兄,却已经被污浊的官场染绿了心肠,焱秋反成了他邀宠的救命草。
笑面虎亮出獠牙,才露出兽的本性,他居然将莫氏的一对儿女囚入木笼,吊在城头断了米水,亲人受累,已经出城的焱秋如何藏得安心?
折返的路尽头直通向吴越的建邺皇城,锦如霞,花常鲜,又是另一番的人间极致。一载的宫中岁月漫长得如同死海无边,她已经无力去品味,君王带笑的脸,宫妃含恨的眼,还有飘着异香的断肠醪,她都一一引颈吞下…。
好容易离开孟璟的桎梏,她却被张俭以保护为名困在扬州,如今张俭以身殉国,而她却如柳絮没了根基,仿佛来去自如,却仍旧身不由己。
夜幕落下,晚风夹着雨丝贯入廊中,焱秋孑然而立,素白衣袂当风飘舞,任凭青丝遮住肤如雪,神情决然似与暗夜对峙,欲与命运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