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之城》水格子

27、水格之城（27）

　　杨娜回家的那天，被覆盖了的屋顶开始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来，在屋檐滴着冬天最后的泪水。树枝在失去了大雪重压之后恢复了春天般的生机，矗立在田野里农民在田岸边享受着瑞后的兆丰年，在这阳光抛出媚眼的一天，一切都显得生机无限，就好像在刚经过了一场生死搏斗，然后获得新生那白白茫一片融成斑斑点点的积水，在阳光下好像一粒粒裸露在大地上的金子格外耀眼。在姚静淑的眼里，杨娜是从那些金子里环绕着那些金光走向她的，她是从马小军他家的池塘边一堆蓖麻里出现的，所以在姚静淑的心里，她女儿总会从那堆蓖麻里出来，有时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就跑到蓖麻堆前面，她不去蓖麻堆里找，就在前面坐着，夏天的时候拿一把蒲扇，冬天的时候披一件皮袄，后来就出事情了。
　　小西话不多，来家就坐在屋角那张那儿，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姚静淑的每个问题，甚至是说如同要最起码十万的彩礼这样的无理的要求，他都唯唯诺诺地点头。就好像如果叫他去死他就马上就去死，他是这样乖的小伙子，以至于最后姚静淑不住地夸赞他懂事儿，靠得住，娜娜嫁了个好男人。一些奶奶辈的人聚在一起如同观察着一样东西观察着小西，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但他们只是聚在无事可谈，在将近五十来年的光阴里，他们聚在谈论他们记忆中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那些记忆都在重复，都在走着循环的轨迹。难得村里有一件事儿，他们当然会抓住这件事情，一直谈论到下一件事情的发生，然而在之前，所有的东西对于他们还都是在循环。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近到像要马上发生一样，杨娜从小西家回来以后，黑头忙着整日在外面给他妹妹置办婚礼该需要的东西，姚静淑趋近于尖酸刻薄讨价的声音在各个商店回荡着，它们发生的地点大到商城，小到一些小商店。而那个在年轻时曾给过姚静淑太多感动的男人还没找着回家的路，在茫茫人海中与人擦肩而过寻不到火车站的方向从而失去了那班回家的车，在候车室里低着脑袋等待着下一班车。
　　姚静淑在以往每天晚上都会这样想着，仿佛她现在像个诗人一样去感叹那个男人的狠心。但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心思去伤感，她忙着给她女儿举行一次隆重的婚礼，她忙得热火朝天，她没有时间去想另外一些事情，所以在黑头问她，“爸，怎么还不回？” 她愣住了。
　　那是婚礼前的一天，屋子里姑婆，奶奶辈村里的老人，凑热闹的小孩子，塞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请来的厨师家里来个电话家里有事儿了，姚静淑担当起了厨师的要职，在屋子里是不停说笑的人，还有趴在新房里偷看待嫁的新娘的小孩，新娘在他们心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新鲜感，甚至于有时他们会在晴朗的一天玩起新娘新郎的游戏，这无不在说明有些事情是由来已久的。
　　如果不是在冷天，姚静淑一定会把她家的那台刚买的彩电搬到外面去当电影放，房间里挤满了人，全村儿的人都来了，都聚在房间看大彩电，他们看的不是电视机里好看的节目，他们光看见这大彩电就无比亢奋。
　　在各处稻田里，各处草垛场上，看到村里人的身影，以为这村有多广阔，而在这间房里看起来这村到底有多渺小，也就一间房的面积。村儿的大小不是取决于广大的面积，而是时间给人造成的紧张感，浓缩起来的气氛。
　　而在那外面寂静得能听见屋顶上融雪后的水滴在地面上的滴答声，在幽远阔静的池塘上面回荡着最初下雪时的寒冷。空空的鸟巢等待着第二天飞鸟的归来，破冰后的池塘上闪着月光，空气中蓄藏着一股力量，黑头感觉到第二天会发生一些事情，但他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什么，他为这而烦恼，他等不到明天他就想要知道这是什么，可在他思索了近一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得到答案，然后他抽了根烟，回头看屋子里静悄悄一片，他想，或许这屋子从没热闹过，从没来过人。
　　又或许这大概是黎明前那最黑的片刻，在寂静的海面上暗藏着海浪来前巨大的翻滚。他为自己这样的想法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吹了一天的风，风干了那些化雪，整个村子里显得干净明朗清新。我的心在那一天忐忑不安，我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我跑到外面转了一圈，他们都出去了，他们出去喝酒了，外面工地上一片宁静，什么都没发生，而且也没什么即将发生的痕迹。我又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白炽灯映入眼帘，我望了它望好久，眼神就总离不开它，每当我的眼神从灯泡上移走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后悔，于是我又将眼神挪了回去。相反在将近一里之外的那些人从不觉得后悔一些事情，我很羡慕他们。这样想着我就郁闷了。
　　我的眼神还是在白炽灯上游走，我努力地思考着是什么东西让我会后悔。我从那螺旋纹开始看起，决意找出那东西，不找出那东西誓死不罢休。最后突然来电了，我大叹了一口气，原来我所等的只不过是在这大白天并不需要的灯光，不！为什么我在发现这一缘由之后离开灯泡，那抹潜藏的后悔就更浓烈了呢，就好像我全身瘙痒却找不到到底是哪里痒，我全身搔着，我难受得后来就接受了这种后悔，我想后悔就后悔吧，反正我又不知道是什么，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这样想着心情就稍微好了点儿。但最终在我披上大衣准备出门的时候，工地门前的十字路口提醒了我：我今天要去找杨娜。

　　如果不是俩家挨得近，姚静淑说什么也不答应小西就那么把杨娜给背走。怎么着也得有一辆大众绕着村东边那条新路跑上一圈，碍于亲家说那样没有必要，还在“大会”上举双手否决。姚静淑一个女人也没那么强干，只好依着，倒也图个省事儿。可是在酒席这方面，姚静淑说什么也不答应酒席只在他们男方家里办。最后只好也在男女双方的村里各办了几桌酒，这一天张灯结彩，热闹得像过年一样，那种炮竹硝烟的味道一度让村里那些小孩提前进入过年的气氛，他们在地上找没有爆炸的炮仗，拣到了就到处跑，其他小孩就跟着一起去燃放这颗炮仗，他们站在旁边捂着耳朵笑嘻嘻地看着这颗炮仗爆炸，或者是找一个塑料瓶子盖在炮仗上面，看着那瓶子飞到空中，他们总想毁灭着一些东西，而我在某个时候突然产生的毁灭的欲望大概也就是这样养成的，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在这毁灭后的甜果，孩子们天真的笑声便是证明。

　　我是打车赶着来的，在我来之前，一切都很寂静，酒桌整齐地摆着，偶尔坐着几个人在那轻声谈论着一些事情，这些我都想象不到的，是它们告诉我的。而现在在我面的是一大堆喝醉酒的人们举着酒杯诉说自己的牛逼之处，并不断地提起自己当年的英勇行为。我看到杨娜家张灯结彩的就知道这是杨娜结婚，可我强迫自己不相信，我想着或许是别人结婚没地方借用一下她家，我就问一个人，他脸色苍白，我说，“这谁家办酒？”
　　她瞧了我一眼，“我们村儿里静淑家嫁女儿。” 我“哦”了一声，她就走向那些酒桌，并在半途中回头狐疑地望了我一眼。我觉得我的身份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并且在五脏六腑内转了一圈。
　　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甚至我更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的，可笑的是我竟然在那些人的眼中站着望杨娜的家望了有十多分钟，一会儿姚静淑就匆忙地出来了，肯定是有人跟她说有一个人站你家门口站了好些时间。她一出来就认出了我，并把脸拉下来，自始至终在我脑海里，她的脸总是拉下来的，所以对此我并不感到有什么特殊的鄙视含义。
　　她走过来，冰冷冷地对我说，“你啊。”接着她言辞近乎逼问地问我，“你来干什么？”
　　是啊，我来干什么啊，搅局的么，我没说话。
　　姚静淑厌恶地瞟了我一眼，没耐心地又问我一次，“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仿佛我再不说话她就要采取什么非常措施一样。
　　“我是来找杨娜的。”这次我什么都没想。
　　“找娜娜干什么，她嫁人了，在婆婆家呢。”姚静淑急速而且大声地说，惹得那帮醉醺醺的人们都望过来，他们的眼神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全身。
　　我并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可我回头看一次那些醉熏熏人们的眼神，心里便多了一层阴影。而回头又是一张清醒得冰冷的脸，我突然发现我应该不存在的，我应该消失，我羞愧得一动也不动，甚至我觉得如果我动了一下，我的羞愧就更多了一层。但我无地自容，我得走。我脑子像要爆炸一样，就如那炮仗一样，我想象到了孩子天真的笑，这想象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于是我产生了毁灭的冲动。
　　我猛地发疯般冲到那些酒桌中，那些人都愣住了。我掀翻酒桌，那些人才从凳子上蹦起来站到一边。我看着桌子上的那些饭碗，盘子掉到地上摔得个粉碎，桌子然后就跟着倒了，我全身便有无穷的力量，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结他妈的什么婚啊，结他妈的什么婚啊。”
　　姚静淑冲过来，我张牙舞爪地掀翻一个又一个的酒桌子。她靠近不了，她看着那些碎盘子和地上的食物，先是骂着，骂着骂着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几个大男人过来试着抓住我，可他们打不过我，就算他们有几个人可还不是我的对手。我想自己以前肯定是个高手，是个不平凡的人物。
　　虽然对于这些只是猜测。
　　那几个人被我打退了回去，其实我并不想和他们打架，只是我全身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发泄，而在那个恰当的时机，他们就冲过来了，所以我作为一个施暴者，他们作为受害者，这都是巧合。这其中便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规则在约束着我们，但当他们再一次冲了过来的时候，这种规则对于他们来说就没有了，因为他们带着一种敌意，并且脑筋清楚地在算计着我。于是我就在那种规则里被十几个拳头揍得鼻青脸肿，期间我有一次想起来，我以为他们停手了，就要爬起来，然后一个人就过来齐腰那撞我一下，我踉跄一下又倒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