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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沈从容(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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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一如想象中冷清,地面光洁得生硬,叫人如履薄冰。或许因为昨晚睡得不好,我觉得这会儿嗓子发苦,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买了一罐可乐,我扶着自动售卖机,觉得背上在出虚汗。
“在那里——”
一声突兀的嘶喊割裂冷清空气,四下里忽然出现狂奔的人影,似乎每个角落都有白光闪过,很多很多的脚步声响起来,响在空荡荡明晃晃的机场大厅。
我一愣,转身就向门口跑,眼前一黑已有一个话筒凑过来,耳边陡然响起人声——
“请问您是不是沈从容小姐?是因为你父亲沈穆的刑事案件而回来的么?你对这个案件怎么看?你父亲是被人诬告陷害的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你认为最有可能的人是谁?”
就在这些问题扑面而来时,我已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男声女声高声低声似暴雨倾盆兜头浇下——
“本案的关键证人正是您父亲公司的行政助理沈辽,据说您跟他有兄妹之情,您觉得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是否如外界传言这是一场夺权?”
“目前你父亲公司竞争最大的几家娱乐公司均已对此事作了应答,你觉得这有可能是一起恶性竞争而引起的诽谤么?”
“有消息称您父亲已将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转入您的名下,请问这是否属实?”
……
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张大的嘴巴,到处是话筒,到处是叫人瞬间失明的白光。
人群拥挤得越发厉害,我只觉身在热烘烘的漩涡。忽然有一只帽子扣下来,而后那只手顺势揽住我,领着我分开洪流奋力前行。
“昭叔!”我鼻子一酸,抬手遮住了自己狼狈落泪的眼睛。手掌缝隙之下,我看见很多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的鞋子,它们颜色各异,它们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它们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踩着一个,争夺方寸之地。
耳边重重响起一声,然后我才觉得额头剧痛,有黏糊糊湿漉漉的血从痛处烫到我眼皮上,世界一半鲜明一半模糊。
从我脸侧的胸膛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咒骂,我忽觉手上一空——我手上一空?我手上原本拿的是什么?就在我恍神的那一秒,我听见作秀一般的惨叫,“打人!他打人!他们打记者!”
“别扯什么记者不记者的,我今天打的就是你!”昭叔收回那只手,紧紧按住了我额头上的伤口。
一片混乱之中,来了几双黑色皮鞋,先前那些疯狂的鞋子终于渐渐少了,渐渐远了,我略微抬高手,看见昭叔已为我打开了车门。
上了车我还在发抖,世界却陡然间安静下来。昭叔一把揪掉我的帽子,捏成一团按在我的伤口上,“让你别回来别回来你跟我拧什么拧!忙里添乱,还嫌那些记者逮不着事情么?!家里不能回,公司不能去,我他妈还得给你找住的地方!还得找佣人煮饭洗衣地伺候着你,还得派人护着你帮你打发记者!你回来干什么,啊,回来干什么!”
我眼眶发热,“我不用佣人,也不用……”
“那谁看着你吃谁看着你喝?!”
“那你把我妈给我找来,你把我妈找来!”眼泪汹涌而出,我放声大哭。
昭叔长叹一声,放柔了语调,“我的大小姐啊,昭叔求你了,这回找了地儿可再别出来了,你爸在里头,我得向他交代啊!”
“这个时候我是没妈给我照顾,这个时候我老爹也没有老婆给他照顾!我不回来行么不回来行么!我一个人,老爹也是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也不要老爹一个人!昭叔,你带我去见老爹,带我去见我爸!”
昭叔眼睛红了,“见不着啊傻囡,傻小囡……你爸现在看守所,除了律师谁也不能进去见他。”
当头一棒,我连眼泪也忘记流,只觉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我转不过弯儿来,转不过弯儿来!
昭叔轻轻拍我的背,“走吧,先去医院看一下伤。”
“看守所在哪里?!”
“你……你这孩子就愿意跟我拧!这法律规定了不能见就是不能见,我还能领着人把看守所的人都打晕了就为了让你见到你爸?”昭叔冷下脸来,吩咐司机往医院开,又扭头问我,“退一万步来讲,你想让他看见你现在这样子?”
我就不说话了,默默流眼泪。昭叔仍是用那皱成一团的帽子给我压着伤口,车子滑行片刻,他指一指车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走在路上的人,有哪一个没有吃过生活的苦头?你既然回来了,以后……好好陪着你爸。”
我心里一空,不敢去琢磨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到医院门诊处包扎了一下伤口,再上车已近黄昏。车窗外一片蓝紫青灰,我求昭叔让我远远看一眼看守所的样子。他终究拗不过我,让车往郊外开去。
等到达那一片冷灰色的水泥墙外,落日已逝,只余天际一抹寡淡至极的云霞。我立在墙外,长长久久地觉得麻木,觉得长梦不醒,觉得不知身在何处。
十月下旬了,风已经有些冷。
我沿着水泥墙的外延默默地走,眼前忽然有一些轻飘飘的白色飞过去,或高或低,或远去或近前。
蒲公英!
我猛然抬头,见着墙头稀疏的金黄色的花;还有一些颜色暗淡的光秃秃的茎叶,它们早已结出柔软轻盈的种子,被风一吹散落在天涯。
总会有那么一个日子,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无论是在室外还是在窗边,总会有那么一次,老爹也像我现在这样猛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些花朵。我踩着杂草上的露水往回走。夜色就在我脚下,而月光洒在这片水泥墙外,也洒在这片水泥墙内。
上了车,昭叔抿着嘴一言不发。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在夜幕下滑翔如风。四下里都是黑,只有车灯所及的范围里能看清前路,再往前,就又是黑。
昭叔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很轻,也很郑重。
沈从容,就算是在黑夜里前行,也要镇静,和无所畏惧。
从那夜开始,我被一场持续的低烧操控得晨昏颠倒,白天乏力而夜晚难眠。很多个半睡半醒的时刻,我像是脱离了沉重的身体,在窗口的月色里渐渐漂浮起来,一时在很多空旷的房子里奔跑,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一时又蜷缩在一处黑暗暖湿的地方,耳边是一下又一下的滴水声。
我的手机已在大连粉身碎骨,连同我的一切过去。原来将自己与一个既定的空间割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需要扔掉手机,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这个时候再想起蓝修,想起许泽和图阁,想起李意李谦和程皓,似乎都已经隔得很远。
一个月以后,开庭,我终于见到了老爹。
老爹瘦了,脸凹陷进去,头发很短,眼睛仍然又黑又亮。他看见我仍是笑,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而后用袖子揩去。我用剧烈颤抖的手捂住嘴,不让呜咽从喉咙里溢出来,但是我与老爹相互看着,相互流着眼泪,相互为对方流着眼泪。
检察院开始宣读控词,从头到尾老爹的神情都有些茫然,有几次,我捕捉到他孩子一样的不知所措。直到沈辽作为证人被带到法庭,老爹低垂的眼睫忽然开始颤抖,然而他嘴角的弧度仍是倔强的,除非被法官和检察官提问,他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整整一个下午,只完成了控方举证程序。但昭叔告诉我,这件案子证据确凿,老爹又供认不讳,所以定罪量刑很容易,时间不会拖得太久。他拍一拍我的肩,“当时沈博怀药物过敏,你爸在他身边而没有采取救治措施,导致沈博怀猝死,律师说那是不作为的故意杀人罪,比起蓄意杀人定罪会相对轻一些。何况,我跟随你爸多年,清楚知道你爸的后悔,教养沈辽就是他最大的弥补和赎罪。”
“但是没用的是么?”我轻声问。
昭叔点一点头,“毕竟,补偿怎比得上从未做错。”
开庭审理一直持续了三天,而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又过一周,法庭公开宣读审判结果,有期徒刑十五年。
那一天太阳很好,我在法院门口看见了许泽。她将一头长发盘起,眼角上扬在苍白的脸上,整个人似一朵褪色蔷薇。她看着我,不敢近前。
我笑了,“别他妈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你跟沈辽,都是赢家。”
她嘴唇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哈,其实我也不是受害者。”我站定原地看着许泽,看到她的耳钉,想起过往一起哭一起笑的日子,“沈辽没错,是我老爹的错;你也没错,是我的错。”
这就是真相,这才是真相。老爹是罪有应得,而我用刻薄与恶毒怠慢了我从小到大的朋友,这个朋友什么也没有做错,她选择了她无辜而忍辱负重的爱人,无需在此刻对那犯罪者的女儿说抱歉。
一切都没错,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此刻我看着许泽,清楚认识到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已各自为营。
我大步离开。
她什么也不说,却终于在我转身以后大声哭泣。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你跟你的沈辽,应该笑,应该笑给我看!
我一脚踹翻了路边的垃圾桶。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觉得每一下呼吸都像一把钝刀碾过心脏。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喘气,我看见街边橱窗里漂亮的木偶模特儿,笑眯眯,又冷冰冰。
今天是老爹入狱的日子,是我转身离开许泽的日子,是冬天里的十二月,是烈日抵不过寒风,是行人稀少万木凋零,是落叶鲜亮过橱窗。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长久地看着不远处的木偶模特儿,她一身彩衣,她光鲜而明媚,她在笑。在她身边,模模糊糊地印出我自己的影子,还有我身后一片狼藉的拆迁工地。
我在废墟里。
我捡起身旁一块砖头,木呆呆地砸向那片废墟。
哗啦一声,玻璃碎渣倾泻一地,我哈哈大笑。
店主很快就叉腰立在了我面前,涨红了脸与我理论,但是真奇怪,那些尖利的声音好像很远很远,即使这个卷头发花围裙的女人离我那么近。
有人挡在了我前面,白杨一样的背影,像天生属于阳光。我想这真熟悉,太熟悉了,这发小从来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就差没切一段振奋人心的音乐,再给他一片五彩祥云踏在脚下。
图阁将那女人打发走了,转身看着我,“我们找不到你。许泽说,今天你一定会出现。”
我说,“许泽是谁,我不认识。”
他无奈,“我从法院就一路跟着你,你还好吧。”又补充,“总该还认识我吧。”
我站起来,把眼泪擦在他袖口,“认识,请我吃饭吧,就近只有你这冤大头了。”
吃火锅,喝可乐。
我在热气腾腾里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蓝修。这个人到底出现过么?灯笼巷究竟是否存在?在上海,在半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切是否真实?
图阁与一只虾奋斗着,问我为什么不新买一个手机。
“买什么买,我联系不到你们,谁给我号码。”我将一大盘子菜倒进沸腾的汤水里,“你快期末考试了吧?”
图阁认认真真地涮羊肉,“就在这当儿,正考着一门呢。”
“啊?那你牺牲大了,下学期还得补考。”
图阁笑了,“得了吧你,少给我装出内疚的表情来,我还是比较习惯你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说,你也离校好久了吧,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我不读了。”我挤出一个笑来,“作为一个著名新闻人物,我还是离群索居的好。”
图阁皱着眉头,“也是,一回学校,麻烦的人麻烦的事多得很。”他接了个电话,敷衍两句又接着教育我,“但是大学总得读完吧,叔叔肯定不愿意你就这么辍学。”
“不说这个。”我跳过话题,问他刚才那电话是谁。
“新女友,系花级别的,牛吧?”他冲我挤眉弄眼,“我追了一个月呢,特矜持特文静,说话音量只有你一半大。”
“亏我在这里水深火热,你倒好,系花追着,美女陪着,美美的小恋爱谈着。我这儿是寒冬腊月,你那儿是春暖花开。我也就是说话损点儿,你怎么做那么损的事儿呢!”
图阁不说话只是笑,“哟,这才是我认识的沈从容呢。”
一顿饭的工夫,两个人互相往死里损,嘴皮子总算过足了瘾。抛开一切烦心事儿,我跟图阁用可乐罐头干杯,“友谊万岁,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