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16、沈从容（3）

　　那天雨很大，街口一盏灯压在整片的黑云里，闪红，闪绿，闪黄，疲于奔命。
　　昭叔告诉我，老爹被检察院正式起诉，使公安部门足以立案的材料来自于一封匿名信，信中包括十二年前沈博怀叔叔死亡时候的验尸报告，致其猝死的过敏药物资料，以及老爹当天极其巧合的日程安排和一个关键证人的名字，沈辽。
　　“故意杀人罪。”他低着头，手指黏着一根烟，愁得没有地方吐烟圈，“他谋杀。”

　　荒谬感似一把轻薄刀刃，一寸一寸将我凌迟。昭叔的脸渐渐模糊，变成一个陌生至极的冷笑，我很想向那陌生人甩一巴掌，告诉他你丫有病。
　　有人拢住了我，然后轻轻拍我的背，“嗨，没事儿，这肯定是污蔑，是诽谤，是哪个小人在阴谋阳谋！”
　　我被这耳朵边的女声一震，面前又是昭叔忧心愁苦的脸了。他奋力吸气呼气，跟一支烟斗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声音非常虚弱，“没事，过一阵就好了，我只要安顿好你，你爸就能好受很多。”
　　“他被关起来了么？他现在哪里？！”
　　“你别去。”昭叔掐灭烟，将手搭在我肩上，“听话，别去。”

　　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被他们领着，钻进出租车，又钻进一座楼，钻进电梯，再钻进一扇门。昭叔递给我一把钥匙，“临时租下的，将就住。学校暂时不要回，提防沈辽。”
　　我接过钥匙，一抬头，看见密实厚重的床帘里，透进来缝隙一样的光。我捂住脸，眼泪涌出来，“昭叔，我想回家，想回家。”
　　“家里已经够乱了，况且，你爸不想让你看见他现在这样。”
　　“老爹死要面子，他死要面子！”
　　“他让我跟你说……”昭叔看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别看新闻，一个人好好过，会没事的。”
　　一个人好好过，一个人好好过，一个人好好过。
　　我怔在原地。
　　神思混沌中，有人扶我坐下，而后在我耳边轻声安慰。又有人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我手里，他似乎也在我身边坐下了，然而不说话。
　　昭叔留下一个牛皮袋便匆匆离开。我想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醒来才知自己一直睡着。
　　窗帘仍是拉得紧紧的，室内一片昏暗，我竟是蜷缩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我懵懵懂懂坐起来，面前是一杯凉了的水。有很轻微的脚步声，我闻到饭香。
　　“蓝修，等小爷来做小白菜蘑菇汤。”我掀开薄毯兴冲冲往厨房跑，跑了几步，才觉房屋格局陌生，仰头不见星空。正怔忡间，李意从屋子的另一边探出头来，“你醒啦，我在做饭。”
　　李意？
　　哦，李意。
　　我立在原地，似被兜头大雨淋了个透湿。
　　有敲门声，李意去开门，程皓带进来一身湿气，滴滴答答走着路，掉一地水印子。他在墙角放下一箱可乐，然后回头看着我笑，“够你喝的了。”
　　他跟李意往厨房走，一路感慨，“风大雨大，有伞等于没伞，还好超市离得近。”
　　我抬手看表，已是六点半——这表是老爹送的，他说一个人自成人那天起，第一要有的就是时间观念。
　　我快走几步立在厨房门口，“我来做汤吧，都买什么了？”那两人转头看着我，最后程皓憋出来一句话，“开水冲的汤料……”
　　我说，“那可惜了，你们尝不到小爷的手艺了。”
　　李意“嘁”一声，“你有个鬼手艺！”

　　饭菜上桌，是熟牛肉切片，皮蛋豆腐，烤鸭半只，凉拌西红柿一盘，清汤一大碗。细细咀嚼面前的白米饭，热气扑面而来，我吃出满腔咸涩里的淡淡甜味。
　　李意放下碗，替我揩去了眼泪，“沈从容，吃饭。”
　　我点头。
　　在老爹的创业故事里，常常出现这样一个年轻人，不管有多煎熬，不管希望有多渺茫，不管是从多高的地方重重摔落，他不会放弃积攒能量的机会，他不会低头认输，他不会哭。他永远告诉身边的人，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沈从容，吃饭。
　　如果故事里的年轻人现在坐在我身边，也一定会这样对我说。并且他会告诉我，绝没有一种幸福快乐是轻易可得，一个父亲应该给予女儿的，不是财富与高度，而是经历。

　　沙发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我知道是许泽，是图阁，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人，比如远亲近邻，比如得知我号码的各方记者。
　　我问李意和程皓，如果他们是我，是在这里安顿好自己不叫老爹操心，还是回家陪在他身边面对一切。
　　结论不一，似乎可能性太多，怎样做都是有利有弊。
　　心里兵荒马乱，我将厚重的窗帘一下拉开，瞧见被雨水浸泡的万家灯火，还有玻璃上轮廓模糊的自己。我对着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说，“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么……”李意开口，“我再打电话问问我爸，中午的时候，他只说了两句，我也没有来得及问清楚。”
　　我摇头，“我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我拨通了沈辽哥的手机。几乎是立刻，电话被接起，但却是许泽的声音，“喂，容容你在哪里，现在怎么样？”
　　“许泽？”我始料未及，“你跟沈辽哥在一起？”
　　那边声音一顿，又说，“我们打给你，你都不接，你现在好么？你听我说，沈辽他不会为难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他说他会把你当作亲妹妹，会供你到大学毕业……”
　　“他供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他‘会’把我当作亲妹妹——”我笑起来，忍不住，“我老爹的罪还没定呐！你们一个个都以为我们要走投无路了？哈哈，我沈从容需要别人供养才能上大学？我当作亲哥哥十二年的人，今天才来告诉我，他‘会’把我当作亲妹妹？许泽，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为我好。现在，让沈辽接电话。”
　　“容容……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一些忽然窜出来的念头快把我逼疯，我吼起来，“许泽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欠了我什么？！”

　　“喂，容容，是我。”电话那头变了声音，这个人冷静沉稳一如既往，“我没有想到你会主动联系我，我想你已经知道在这件事情里，我将会扮演什么角色。”
　　“什么角色？关键证人？”我笑起来，“现在，你知道些什么都尽管告诉我吧，我受得住，我应该知道！”
　　“十二年前，是沈穆谋杀了我父亲沈博怀，这是事实。”
　　“你放屁！”脸上冰凉一片，我整个人都在发抖，“沈博怀叔叔药物过敏猝死，而后老爹念在故人情谊将你留在身边，他把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教给你，他信任你，他把你当作他自己的儿子！你每一个生日都是我们一起庆祝，你每一个家长会都是老爹去参加，你中学那时候离家出走三次，每次都是老爹把你找回来！你大学毕业典礼上，老爹比任何人都高兴！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沈博怀叔叔要是在世，也未必会对你这么好！”
　　“这是刑事案件，打感情牌，没用。”他在另一边淡淡接口，“那么多年了，我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得很好。离家出走？那是我受不了沈穆虚伪的慈父嘴脸。他是你的慈父，不是我的！对我来说，他是杀人犯。”
　　我气得发抖，“你好，你很好，你编再多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你。你既然能够演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哥哥那么多年，我相信你也有足够的演技去演好一个证人，你……”
　　“容容……”
　　“不许这么喊我！”
　　“……沈穆杀了我爸，这是事实。”
　　“你说，你是不是想要得到老爹的公司才编这些话？好，我去跟老爹说，我让他把一切都给你，你还他清白！”
　　“这么多年过去，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我要还我爸一个清白。”
　　“你有什么证据？！”
　　“足够的证据。”顿一顿，他又说，“你尽管回来看他，我不会对你怎样，因为罪名成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我一把将手机摔在墙上，然后盯着地上的残骸，“我要回家，我现在就回家！”

　　李意和程皓都站了起来，远远看着我，目瞪口呆。程皓扯了扯嘴角，“这个，现在估计也没有飞机了……你再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吧。”
　　“是啊，你今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明天回到家里也有精神应付那么多事情。”李意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抖得厉害，去洗个热水澡吧，我给你收拾几件衣服带过来了。”
　　愤怒左右了我，我僵在原地。
　　沈辽，许泽；许泽，沈辽。
　　就算沈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许泽会在他身边？为什么她要跟我说对不起？她难道早就知道了一切，就等着我发疯的这一天？！
　　天花板上的吊灯照一地昏黄暗影，我只觉身在梦中总不能醒。我看一看李意，再看一看程皓，他们脸上的担忧如此真切，统统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想要放声大哭，想要拉开门就跑出去，跑他个天昏地暗不知年岁，一直跑回家，跑到老爹身边陪着他。
　　“去洗澡，我去洗澡……”我脚下发软，跌跌撞撞。到了浴室，开门就是一面清晰的镜子，照见我心似荒原，枯草黄花。

　　那一晚李意和程皓都没有回学校。
　　我睡不着，凌晨三点眼睁睁在屋子里左晃右晃，很多的念头在我眼前东闪西闪，蓝修是不是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上海会不会也在下雨，或者正如歌中一样，是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
　　背后有脚步声，我转过头去，看见微微笑着的程皓。
　　他说，我就知道你睡不着。
　　他又说，我也睡不着。
　　我笑，是吧，太刺激了这生活，叫人扛不住。
　　他定定看着我，别笑了，还不如哭好看。然后他扬起手中纸笔，说是在房间里翻到的，而他正想画画。
　　哟，搞艺术的啊。我取笑他，问他是不是美术特长生。
　　他点点头，然后正色，哪里，我是被艺术搞。
　　那天他为我画了一幅画，借着窗口的微光，我看见他修长的、不断在纸上摩挲的手指。他低着头，告诉我他喜欢画画，因为一笔一笔之间，人会慢慢安静下来，很多的事情也会随之沉淀。
　　哦，原来你是在修行。
　　我居高临下，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执迷不悔。
　　他笑了，仰头看我，这个表情好。
　　是么？
　　是，嚣张挑衅，坦荡天真。
　　啊呸，你被谁附体了说这么酸的话？
　　沈从容，我很庆幸今晚我醒着，能够画下现在的你。因为明天以后，或许这样的表情，再难出现在你脸上。
　　我一愣，然后手上就多了一张画，署名“程皓，04.10.17”。

作者有话说

　　囧，最后一段犯了老毛病，在那里如魔似幻地意识流。
我有罪……先将就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