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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灯 ...

  •   德正三年的冬天不同寻常的冷,又值雪夜,焦县一处屋顶上趴着的两个男人脸都冻得僵了,雪花不断地落下来将两个人盖得严实。这两个人是焦县捕快张三和林锤,为捉那个据说可能流窜来的采花贼邓守礼已经守了两个时辰,因为对门王员外担心他的闺女被染指央了县太爷派人来保护。
      张三抬头四下张望一回小声道∶“俗话说偷雨不偷雪,这么大的雪连个鬼都看不到,老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倒教咱们哥俩来喝西北风。”
      林锤狠狠搓把脸应道∶“我也寻摸着他今夜不会来。老爷靠这个挣钱咱图个什么?王家两个闺女那歪瓜裂枣样也怕人采?走,咱喝酒去。”
      张三听了正合心意,当下翻身而起抖落身上厚厚的一层雪和林锤三下两下跳下地面去了。两人踩着咯吱吱作响的脆雪七拐八拐转进一条窄巷,那里两侧都是斑驳老朽的木门,大部分都紧闭着,偶有开着的便在门口挑出一盏破旧的红纱灯笼,白雪红灯倒也妖娆。这里都是妓馆,与其他妓馆不同的是兼作酒馆,来的都没几个钱想女人更想酒,有时候累了只来这里搂个女人喝杯水酒,醉了倒头便睡。这样的地方当地人不叫妓院而叫“窝”。张三林锤常去的喜鹊窝便在这里。
      走到喜鹊窝门口正好一个裹了棉袄缩手缩脚的中年汉子出来摘灯笼,抬头见了两人便道∶“嗨哟张爷林爷今儿个可晚喽。”
      张三挤眼笑道∶“还不是老板娘勾的,再晚也得来啊。”
      那汉子龇牙笑笑闪身让了两人进去然后关门灭了灯笼。林锤掀起大堂的皮门帘一股热气就和着酒臭汗臭脂粉味扑面而来,老板娘张喜鹊大半个屁股压在八仙桌上一只绝对不小的脚踩在春凳上正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妆早花了暴露出细细的皱纹和疲态,酱红裙子揉得稀皱,那眼睛倒还清明,瞟到两人进来便招呼道∶“瞧这大雪天冻的,快给张爷林爷拿热酒来。”
      张三林锤解了斗篷摘了翻毛的皮帽坐了下来,佩刀搁在左手边。两人都在六扇门里呆了十多年,就算喝得烂醉手里也要握紧了这吃饭保命的家伙。滚烫的酒盛在粗瓷碗里端上来,三碗连着下肚这身子才觉得暖起来,张三瞧瞧四周见只有三四个汉子便问∶“姑娘们呢?”
      “这时辰了哪还撑得住,有我在还不够么?”张喜鹊抛来一个媚眼嘻嘻笑答。
      林锤捏了她脚面一把乐道∶“这骚蹄子一个顶俩怎么会不够。”
      张喜鹊踹了他一脚三人都哄然大笑,门帘就在此时啪地大开,冷风夹雪卷了进来灌到嘴里。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男子笑眯眯地走进来,掸掸肩上雪花随手拽了最近的一条长凳便坐了下来,饶是张喜鹊见了他竟也找不出话来。这种地方原本谁都可以来,只不过来的大都是左近的熟面孔,这男子并不在其中,况且他一身浅紫蝙蝠纹锦袍袖口衣襟镶着青狐皮袖着白狐皮手笼脚下黑色的牛皮靴干净无比,这身打扮若出现在县城屈指的鸳鸯楼都嫌委屈了何况是这么个下等地方。这男子脸上堆了笑面孔生嫩要换在平常张喜鹊早快嘴不断占了便宜去,可与那笑容相反,男子漂亮的桃花眼里有一种极深的傲慢与轻蔑,看他们如同蝼蚁,这眼光配上露出酒窝的笑容诡异且令人齿冷。他褪下风兜露出耳朵,只见右耳戴了一轮赤金耳铛串着一粒鲜红欲滴的珠子,红得像他的嘴唇。
      张三斜了眼打量着道∶“这是哪家少爷走错地方了罢。”
      屋里几个男人都笑,因为都是辛苦讨饭吃的人,这等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少爷实在看不上眼,更有两个喝得七分醉的男人大着舌头说起下流话来。
      那年轻人也不恼只笑吟吟地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张喜鹊见他神态不变不由得暗暗惊心,一般高门贵户的少爷绝不能有这样态度。她起身答道∶“这里叫喜鹊窝,公子第一次来焦县罢,天气怪冷的不嫌弃的话喝杯酒暖暖身子。”
      她扭头招唤∶“小丫把后头藏的烧刀子舀些出来烫了。”又赔笑对他道∶“公子过来靠着火盆坐。”
      那年轻人真的拎了长凳走过来坐下,火光里那双眼睛看到谁谁都不舒服。这焦县位于燕地靠北地方荒僻,张三林锤在这里土生土长真没见过什么富贵人,在他们印象里最有派头的当属走马观花般来视察过的知府,燕王也曾经过但离得远没能看清楚,因此眼前这奇怪的年轻人虽使人不快还是怎么看怎么金光灿烂。男子对他们的盯视毫不在乎,端起送来的粗瓷碗将烧刀子一饮而尽对张喜鹊赞道∶“好酒!”
      张喜鹊听了眉开眼笑∶“我藏了好几年的宝贝要不是您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有人鼓噪起来,林锤低低地哼了一声。张喜鹊也是本地人,但因为家贫九岁就被卖到更荒远的外县当童养媳,后来听说是不堪虐待逃跑了,然后杳无音讯二十年。五年前她回到焦县时靠着脖颈一块青斑才让大家相信这是喜鹊回来了,喜鹊窝就是那时开张的。对空白的二十年她只说是四处飘荡做些小本生意,焦县的人自然不信但人家既然不是为了树牌坊也就不必深究,大家只觉得她手腕灵活见多识广。林锤虽然不满张喜鹊这么巴结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可并不怀疑她的眼光故此不肯出声。张三那边怪叫了起来∶“老板娘太偏心了罢,没有水灵灵的闺女也算了连像样点的酒也给了外人!”
      张喜鹊还未开口那年轻人先笑了∶“这话说得是,如此便请了。”说着将第二碗酒推了过去。
      张三眼睛一亮嘴里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右手已经伸了过去。张喜鹊脸色变了伸手按住他嫣然道∶“既这样我也不好藏私了,这就把酒搬出来大家喝。”
      张三大喜缩回手道∶“还是咱喜鹊上路。”
      那年轻人轻飘飘地发了话∶“那这碗酒就敬老板娘了。”
      他的手推了那碗酒来到张喜鹊面前。
      张喜鹊笑道∶“这怎么敢当,那就谢了。”
      她端起来也是一饮而尽,然后扭了腰肢往柜台里走,没走出六步突然脚下趔趄身子歪斜,手臂将柜台上摆的两只酒坛一摞海碗扫到地下人也跟着栽下去。
      林锤知道不好飞身过去把张喜鹊软软的腰抱住,张三则拔出刀来对年轻人喝道∶“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年轻人一根手指头支了额头把笑容收起闲闲道∶“你们不如先问问老板娘放了什么?”
      张喜鹊脑门上冷汗如浆眼睛翻白教林锤看得心惊,向他喝道∶“先给我解药不然送你去衙门。”
      年轻人扫一眼他的腰刀点头道∶“原来是捕快,也罢。”他笑容收起一张脸沉静到漠然衬得双眼阳光下的冰雕一般晶莹透彻,教林锤张三心里打了个寒战。他起身靠近一步右手按在剑柄上,随一声清吟剑身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红影。原来那剑是红的,红得妖艳狂放似刚刚锻造成尚未投入冷水淬过。张三林锤首次见到这样颜色的剑,张喜鹊强睁了眼身体大颤叫了起来∶“果然是听雨斋的,骆冥那老匹夫是你什么人?”
      她声音中强烈的恨意和恐惧令年轻人一笑∶“正是家师,你原来不记得我了,当年你潜伏在听雨斋时还从厨房拿给我过糕点呢,只不过那时你不叫喜鹊叫凤仙,倒更像婊子名。”
      林锤听得大惊,江湖三盏长明灯中,虽天山派的裴心与沈秋水一直受争论良多,但听雨斋的骆冥与万剑阁的江自得地位极是稳固,如今裴心、沈秋水已死江自得遁入空门就单剩下了个骆冥仍屹立不倒,那他的弟子必然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凤仙又是谁?十九年前焰风堡堡主郎沛将女儿嫁与骆冥,陪嫁了一个叫凤仙的丫鬟,后来这丫鬟据说颇得骆冥宠爱将小姐踩到了脚下,为此郎沛领回了女儿焰风堡和听雨斋也不再往来。这不算新鲜事新鲜的是一年后凤仙下毒谋害骆冥阴差阳错害死骆冥的弟弟后逃得无影无踪,难道说这张喜鹊曾经就是凤仙?这真是喜鹊变秃鹫了。
      “原来是你。”张喜鹊恨道,“连这极寒之地你也找得来,我还是逃不过老匹夫的手掌心!”
      年轻人答道∶“家师只得一个兄弟毁在你手里如何能够放过你?但凡是个人便有出身处用心找总找得出来,你随我去罢。”
      他本长着一张童颜似留了三分稚气,因此虽身材不矮也教人将他当富家小少爷,但他收敛起笑容时眼中光芒闪动面目棱角也似突然硬朗起来,再加上他不变的睨视,两个小县捕快豪气一再低落。然而林锤挺挺腰板还是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少侠,江湖人或许有江湖人的法子,可我们好歹是吃官家饭的,不能让你这么把人带走,要杀要剐得先过公堂才是。”
      年轻人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你倒是尽职,可要拦住我呢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他弹一弹剑身那鲜红得似乎透明的亮色如红尘化为流水在亿万荒年里淌过仅仅的一瞬,这便是剑器榜上排名第一的流火剑,林锤和张三都屏住了呼吸来压下几乎要出口的叹息。
      “老匹夫已经把流火给了你么?”张喜鹊颤巍巍地抓着柜台边缘半靠在林锤肩头冷笑,“那他自己用什么?”
      年轻人眼风在她身上扫过平静地答道∶“家师嘱咐我用这把剑砍下你当初用来下毒的手也算弥补家师不能亲临的遗憾。”
      林锤护住张喜鹊陪笑道∶“少侠这是动用私刑啊,骆大侠的高足我们小捕快哪拦得住一招半式,可既然我们兄弟在却不能罔顾了王法。”
      林锤一张紫膛脸绷起来将他雪水浸透的破靴子打了几个歪斜补丁的粗布衣裳显出的寒酸压了下去倒也正气凛然。
      年轻人细瞅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赞意口中却道∶“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话音落下他手腕翻转流火剑笔直得刺了过来,速度似乎并不快,然而张三的刀劈过去时却截不住它,眼看着那一缕艳红流向林锤胸口,由于红得惊心持剑之人的身影变得模糊黯淡。林锤举刀去格那剑锋轻轻一转突然加速,快到不可思议然后又骤然一凝静静地收了回去,张喜鹊被林锤扶住的右手颓然落地,手心朝上五指松松地张开着,指甲新染的凤仙花汁依然妩媚动人。屋里另外几个男人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人发出声音,因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直到张喜鹊凄厉的叫声响起来才打破了沉静,有人试图往外冲刚跨出一步就趴下了,打中他们后脑的是盘中的油炸花生米。一招落败的林锤当下就清楚了,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他如果放下刀认输绝无人会笑话,可他还是握紧了刀柄,尽管每一个手指尖都紧张僵硬。他喝声“大胆!”就地扑了出去,自己都浮起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之感,所以当对方微侧过身不是用剑而是用手拍中他穴位将他定在那里时他好像一腔热血还没到沸点就被从炉子上移开一般没了着落。张三在一边本也以为要糟正拎了刀要救,年轻人回手弹在他的刀身磕飞了刀攥住他手腕将他从屋里直丢了出去,因为去势猛把厚重的皮门帘也撕裂了连人带帘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寒风嘶吼着卷进屋子桌上墙上的油灯蜡烛一齐疯狂地扭动起来,满墙都是黑影缩涨狂奔。那年轻人收剑回鞘一把拖过表情扭曲挣扎不休的张喜鹊向外走去,自然没人敢拦他。走到门口他回身对林锤道∶“你回去跟知县说人是独孤笑带走的他便明白。”
      此时喜鹊窝最后一盏油灯也熄灭了,几个男人和一只手在被雪光渐渐填充了的黑暗里静默着。那人的白狐披风鼓胀起来如兰花怒放,而旁边的张喜鹊黑发披散单薄的红色布裙被吹得似风中红烛摇曳乱舞,口中犹自嘶喊着什么也在风雪怒号中扯得粉碎。待两人消失在风雪肆虐的天地间男人们才重新鼓噪起来,林锤维持着僵立姿势感到莫大屈辱。想想看,一招都没走过去,对方只怕连半分功力都未曾使出!
      张三跑回来见他眼睛气得发红便安慰道∶“小地方来了千年妖精怎能是咱们压得住的,我先送你去医馆解了穴道,等天亮了通知了知县大人再说。”
      当下张三借了喜鹊窝的驴车载林锤离开,此时里天亮尚远然而因雪积得多一片素白倒显得干净明亮,张喜鹊的血早被覆盖住半点不见,而左右各窝里余热不散好梦正酣。

      一个时辰后离焦县快马三天路程的北安城蓝府里开始有仆人们的走动,厨房里油灯亮起,大灶上烧着水以备管家、各房大丫鬟等来取了洗脸和预备主子们的份,另有厨娘熬着白粥笼屉里蒸了点心,温暖的蒸气里风鸡糟鱼腊肠和腌制的小菜也一样样码进小碟。寅卯交接时有三名十四五岁着松绿棉袍的少年来厨房检视后抱了以薄棉包裹的菜盒沿刚刚扫净积雪的黑色石子路往蓝府东侧而去,行至一处白墙黑瓦门楣无字的院落前时有人从里面开了角门放他们进去,里面走不出五步却是一个结了冰的大池子,池子正中一座两层木石结构的阁楼匾额上书“潋滟阁”。这里原是蓝田那个嫁与燕王妃大哥的妹妹闺阁所在,因为老朽了一直空关着,蓝霁喜欢这一池水又兼着另有侧门可进出蓝府便要了来重建单留下那块匾额不动。里面都是蓝霁的人,蓝府奴仆一律非传不得入内,里边进行着什么事自然也非蓝田能够问津干涉。
      天色仍暗潋滟阁上下两层已经燃起灯火,映照在冰上水晶一般。此时一楼饭厅里早置了火盆将屋子烤得温热,所有的桃心木椅铺搭着锦袱和厚狼皮,墙脚花台上摆着的四盆水仙以红绸带圈着花白芯黄香气四溢。吃食摆全后蓝霁才带了两名男子下楼来一起用餐,仆人皆退避至其他房间并不留人侍候,蓝霁与那两名男子边谈边吃都是自己动手。饭毕有二人踏并行至侧门离开,蓝霁进了楼上书房唤了一个等在那里的丫鬟道∶“五小姐还在赌气么?”
      那丫鬟躬身道∶“是,昨日是第七天了,一步也没出闺房。”
      这五小姐采菱是蓝田的小女儿,年方十六,因着相貌出挑早在几年前就有不少家底殷实的人家不嫌蓝家包袱重而来求亲,蓝田奇货可居一直婉拒了,终于等到衡昌邓家派媒人来替长子邓长春说亲。这衡昌邓家三代皇商把持清州莱州等五州的盐铁交易富贵非常,蓝田喜得当即答应了下来却不料采菱一口拒绝死活不肯,蓝田说重了几句她索性闭门不出。蓝霁与蓝田互相利用本来各行其是,可这采菱真心将他视为兄长,蓝霁待她亦与别个不同。蓝霁来之前蓝府里仆从甚少,采菱连一个服侍的丫头都没有,蓝霁安排了这个叫小初的女孩子和另外两个小丫头到她身边便是怕她委屈。
      蓝霁抬头见天色渐明便教小初领路去探看采菱,采菱已经起来却只恹恹坐在窗边,扭头见是蓝霁眉头才舒展开来,叫一声“霁哥哥”又觉得委屈难过扭着裙带低下了头。
      蓝霁微笑道∶“小妹可是清瘦了些,我那里有一盒新得的素心香回头教人送过来,睡前点一支效果不错。”
      “霁哥哥,我不想嫁。”采菱忍不住道。
      “现在可能是还早一点,教他们再等一等不难,那邓长春虽出身商家文才人品都是上上之选邓家亦非财大气粗鄙薄人家,我看着倒好莫非你不信我?”
      采菱听了眼泪簌簌而落咬咬嘴唇道∶“我当然信,可是我真的不愿嫁人,霁哥哥要赶我走么?”
      蓝霁皱了眉头轻斥道∶“这叫甚么话!父亲终是要老的难以护你今后周全,女孩家终生孤老滋味并不好受,如今既有良配我也能放心了,你嫁过去即知我所说不虚。”见采菱仍然抑郁,蓝霁抚了她头安慰,“若你受了丁点委屈我这作哥哥的定为你出头。”
      采菱抬了杏核眼乌润的眼珠盯着蓝霁半晌然后转到一边口中应道∶“让我再想想。”
      蓝霁叮嘱了小初几句匆匆离开,采菱凭窗看他远去在心底叹了口气久久不动。小初一旁瞧着心里明镜一般∶五小姐情窦初开这一颗心挂在了蓝霁身上是以不肯嫁人,但名义上两人是兄妹,所以这份心事她是打死了也不敢说出来,可蓝霁哪里察觉不出只当不知罢了。
      小初笑了过来道∶“窗口有风小姐仔细着了凉。”
      采菱端正了面色道∶“我你去厨房教他们下碗素面过来,我心口堵吃不得油腻。”
      等小初离开采菱慢慢踱了步低头暗想。她生母为蓝田小妾进门三年便病死了,蓝田不曾亏待过她但也不太搭理,上面又有四个正室所产的姐姐抱成一团排挤她,因此采菱才对蓝霁眷恋不已。这几天她赌气大半是做来给蓝霁看的然而他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又只劝她嫁人采菱又是难过又是恨,在屋里转得晕了索性蹲下身将头埋在手臂间咬着袖子闷声自语∶“霁哥哥你没心肝儿!”
      次日下午蓝采菱带了小初说是去找黄家小姐绣花,进了黄家就支使小初返回去取线自己从后门独自跑掉了。蓝采菱的出逃显然是事先计划好了的,因为她带去黄家的包袱里装的并非绣品而是首饰。蓝霁得知后立即下令全城搜索,因为他清楚这女孩子只为了探他心意决计不会真的要逃,蓝采菱也的确如他所想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遇到了独孤笑。
      那时独孤笑刚进了北安城,他要从这里取道往南前往位于必州的听雨斋将张喜鹊交给师父。张喜鹊的手臂伤口已经敷上药但失去的永远回不来,她最初的激愤过去后变得萧索起来木着脸不再挣扎,要挣扎也难,初见独孤笑时她便生了警惕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独孤笑将第二碗酒推过来时她用袖子掩着服下解药却不料独孤笑不知不觉中下了化功散令她吃了大亏。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独孤笑看她又看得紧宁可走慢一点雇了轿子抬她上路,对轿夫只说是自己奶娘遇到匪徒受了伤。
      两人进城后先找了间酒楼吃饭也教轿夫停下歇息。独孤笑吃菜吃得讲究寻常地方不太肯进,他找的这家连升楼在北安城颇有名气又值吃饭当口,上下两层挨挨挤挤,独孤笑往小二手里塞了半两碎银才得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安置下来。蓝采菱早上出来前因为紧张只喝了小半碗碧粳粥此时腹中饥饿便进来吃饭,她从未曾单身出过门见无空位随手给出一只小金锞子,小二便把她安排到孤独笑这一桌。独孤笑见是这么个娇怯小姑娘也不在意,蓝采菱瞧那张喜鹊脸色蜡黄枯槁又新断着手臂心下害怕又饥肠辘辘便垂了头盯着面前一块地方不敢瞧他们。
      张喜鹊吃了个半饱缓过些劲来眼睛在她脸上身上打量一下轻笑道∶“这小姑娘难不成是离家出走?好大个包袱!”
      蓝采菱不去理她,张喜鹊接着道∶“要不就是私奔喽?”
      蓝采菱脸腾地就红了,她瞪了眼睛道∶“你胡说!”
      独孤笑夹了一筷子红糟鸡在自己盘里对张喜鹊笑道∶“奶娘,别人的闲事不要管,您身体差赶紧找大夫要紧。”
      他侧了头因此蓝采菱只能瞧见他俊秀鼻子的侧影,而坐在她斜对面的张喜鹊却对上他眼中寒意。张喜鹊并不怕他,反正是个死,况且他虽恨自己但零零碎碎折磨人的手段从来不屑于用。张喜鹊继续道∶“这位姑娘可知道哪里有好的大夫么?”
      蓝采菱虽恼她口无遮拦但还是慢慢答道:“前面不远有个回春堂,坐堂的王大夫治外伤很有名。”
      话说到这个地步独孤笑只得道:“如此甚好,奶娘一会儿我们去试试罢。”
      张喜鹊皱了眉道:“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这位小姑娘能否给带个路呢?”
      独孤笑赶紧接口道:“既是有名的大夫街上打听一下总能找得到就不要麻烦人家了。”
      他脸上略略显出不耐烦的神情蓝采菱见张喜鹊哆嗦了一下眼神畏缩不由得不快起来,心道这人对奶娘好生无礼。她所识之人甚少又觉察到独孤笑身上的贵气便不以为会有什么危险也不怕他当即应道:“这有什么我带两位去就是了。”
      独孤笑暗怒这女人多事却也只能谢了她。饭后蓝采菱带了各怀心思的二人前去回春堂,张喜鹊喜欢找她说话独孤笑总是有意无意地格在她们之间使这对话夹杂在小贩们的叫卖声中时断时续。每当蓝采菱试图把头凑近些时便能闻到独孤笑身上的男子气息这令她手足无措。除了父亲和蓝霁她没有机会这样贴近一个男人,蓝霁的气息是清淡柔和的,像新抽出嫩芽的柳枝间穿行的春日晚风,而这个男人像盛夏热辣辣的阳光照射在流水之上,水流翻滚着冷冷热热的让人心里不稳。独孤笑个高蓝采菱漆黑的头发左左右右地在自己鼻子底下晃动带来一阵阵极淡的香气,像她的发丝一样拂之不去,独孤笑恨不得把她踹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这爱管闲事的女人!张喜鹊却在肚子里飞速地盘算着脱身之计,她是绝不肯去见骆冥的,进了听雨斋她就算死定了,而眼前这小姑娘显然出身富贵不知人间险恶,如不把握这个机会她也就不是张喜鹊了。
      五丈开外就是回春堂了,这时一辆两匹马拉的厢车小跑着奔过来。拉车的都是个头均匀的枣红马,那厢车黑漆框架三面俱是黑漆细木条打着格子,里面衬着朱红的厚帘子,前面也深垂着朱红缎面的棉帘,两侧还各挂了一串小小铜铃随着行进玎玲不止。这马这车都非寻常人家使得起而大户人家眷属又难得会张扬艳丽恐怕是青楼花魁所有。那马车眼见离他们只有一丈不到的时候一个挑了一担鸡蛋的小贩夹在中间走了过来。张喜鹊等那小贩刚走过她身边时左脚扬起踢向那人身后那筐较少的鸡蛋,她虽然功力已失这点劲道还有,只见几十只鸡蛋齐向马头砸去。正如张喜鹊估计的那马高大漂亮却没有接受过正经训练,这筐蛋砸过来立刻受惊,前蹄立起长嘶一声向着他们就冲了过来。事情发生得太快,那小贩刚刚扭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蓝采菱首当其冲吓得呆立不动。后面独孤笑一把将蓝采菱扒拉到身后纵身跃上右掌拍出打在最靠近的那匹马的脖颈上,这一掌竟使那高头大马悲鸣委地。这一下马车平衡大失另一匹挣扎之间车厢倾翻了下来,从里面传出年轻女子轻轻一声惊呼。那车夫急出汗来却无计可施,独孤笑忙着拉住马缰绳也顾不到后面,这时却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用两只手将那车厢推回了原位。
      那是个年轻男子,中等身量一袭水色窄袖夹棉布袍,清秀面孔上一双深深的双眼皮下目光如秋水。蓝采菱瞧见那年轻人推正车身后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这边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暗自嘀咕:霁哥哥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她原是打算拖得久些教蓝霁着急以求让他多想想自己这半天时间显然是太短。
      这边独孤笑回过身时发现张喜鹊竟然消失了不由大惊,他想她没有了功力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跑远但这里人多胡同多又要追却无从追起。若不是身边这小姑娘多事又岂会给了那狡猾的女人以可乘之机?独孤笑虽气却不慌乱更不致四下乱窜去做那无用之事,他刚才那一瞥已将来人打量清楚,连蓝采菱脸上的神色变换都尽收眼底,马上明白这傻乎乎的小姑娘为何独自出现在她不该出现的地方,于是向那年轻人拱手示意道:“在下独孤笑,多谢援手。”
      蓝霁听了他的名字又仔细望他一眼含笑问道:“请问独孤兄与定疆王如何称呼?”
      “正是家父。”
      蓝霁道:“那么一定是二爷了?果然有定疆王的风采。在下蓝霁,多谢二爷救了舍妹。”
      蓝霁这个名字独孤笑自然不陌生,所有关注燕王动静的人都不会忽略掉他,从五年前燕王所遭遇的那一次几乎是绝无生还之理的劫杀到蓝田突然有的一个儿子,谁都清楚他是燕王局中一子,只是摸不清这枚棋子会被怎么用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独孤笑走上前笑道:“蓝公子必然也是知道的,我不承爵只是个江湖闲人,二爷二爷的叫倒让我不自在。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适才我奶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老人家有疯癫病一受惊吓就要发病,可否请你帮我找一找?”
      蓝采菱心道这可是扯谎却见蓝霁看了自己一眼当下没敢吭声。蓝霁向跟来的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向独孤笑道:“请独孤兄放心,等找到她老人家一定送还。”
      这时那马车夫急奔过来道:“我家小姐卡在里面出不来还请公子帮一把。”
      蓝霁回身跨上车门前的踏板将车帘掀起,只觉一股甜香温暖地扑面而来,那香气里除了倾翻在暗红底满绣牡丹的波斯地毯上的沉香屑还有女子特有的肌肤之香。注目望去一名二十出头的红衣女子跌坐在一堆金丝紫缎软垫里云鬓微乱,一根赤金凤钗斜插着随时有滑落危险。她衣襟已松露出颈项下的一抹□□色如腻雪,同样肤色的脸孔上有少许尴尬和一点忍耐。因为车厢里的温暖她双颊如霞似有艳光流动,一双杏核眼如黑玉一般乌润娇柔。这无疑是蓝霁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不单是美还有一种他形容不出的风情,姑苏相思楼的如意舞动起来或有这样的媚态但那需要在乐曲明烛的衬托中精心打造,然而面前此姝的妩媚浑然天成,媚得雍容华贵。蓝霁觉得口干舌燥竟顿了一下才说出话来:“敢问小姐卡在了哪里?”
      那女子珍珠轻碰般柔语道:“马车倾倒之时小女子足踝被木框卡住急切间不得拔出。”
      蓝霁上了车道声“得罪”俯身将那女子红裙下摆微微掀起检视,只见一只未着罗袜的莹白玉足被破损的香炉隔扇环住已经破皮见血却红不过凤仙花汁新染的脚趾甲。这女子一双天足生得却极娇小,受了伤更是楚楚可怜,那车夫显然是怕伤上加伤故而不敢动手。蓝霁定了心神用巧劲将木条轻轻断开拆去只怕碰到了她的肌肤,耳边有吐气如兰,一只手提起的裙摆如火燎烤。那女子伸出柔荑来抚摸脚踝,雕凤金镯滑到手腕处触到蓝霁手臂,一点凉意带着酥麻沿着手臂迅速传上来。蓝霁心中懊恼:自己的定力不过如此么。
      他缩回手来道:“小姐的马有一匹受了伤怕是暂时用不了了,我先调一匹来送小姐回去可好?”
      “那就有劳公子了。小女子在这里谢过。”那女子对他嫣然一笑。
      蓝霁下车后吩咐一名手下去调了马来换过,告诉车夫日后还与蓝府便可。他不去问那女子住所姓名,从她打扮做派来看有烟花痕迹又得如此容貌必非等闲,他雇了轿子着人送蓝采菱回府自己陪了独孤笑去寻客栈,这也正合独孤笑的意。独孤笑选了与蓝府相隔一条大街的金福客栈一间上房又安排了随他们南来的轿夫住下,送走蓝霁后便闭门不出。晚上,对着烛光他专心致志地擦拭那柄流火剑。剑身在他手指下闪烁流动仿佛被握在它原来的主人骆冥手里,听雨斋的骆冥性格淡泊没有执念在江湖三盏长明灯中最为年长有君子如玉的美称,张喜鹊搅乱了他的人生让他成为江湖笑柄。自骆霏死后他就将流火剑传给了独孤笑自己四处搜寻张喜鹊却多年不得,这次有了眉目骆冥本打算亲自前来独孤笑执意请命才罢。独孤笑一根根手指握紧剑柄,师傅答应他等这次他回去就把听雨斋交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只有等到那一刻才能得到。流火的剑身上映出一点烛光,这点闪烁流转的光亮使独孤笑感觉无比温暖,就如同那一夜瓢泼大雨中照亮他双眼的灯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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