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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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门前，她的娘已在安静地等待，那样寂静的，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然后仿佛早已预料到似的，在她看向府门的那一刻，抬头向她微笑。
在这样淡定的仿佛知晓一切的眼神中，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我……”她拘谨地抓着衣角，试图蹭掉那一层汗。
“我都知道了，恭喜你，阿妩。”娘微笑着拂上她如云的鬓发，“我儿生得很美……”
她有些微微的赧然。
忽然，似是发现了什么，娘的手突然垂下握住了她的手。
“你见到什么了？”娘突然变了语调，带着洞察一切的敏锐。
“我……”她不敢抬眼看娘，她在颤抖。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谁知娘又拍了拍她的肩，软语说道：“定是累着了，先进去歇着吧。”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娘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暂时不追究而已。
晚饭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妩还是不会掩饰自己。你的思想暴露在眼睛里。”娘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她又一次感到茫然无措：“请娘指教。”
椅子上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岔开了话题：“阿妩，娘年轻时的故事你听过吗？”
她感到疑惑，但是娘没有让她说话。
“娘年轻的时候，是坤宁宫的女官。”娘仿佛在说一个不关己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有共事的女官，她的名字叫若霞。
“那时候，有一个年少的宫廷画师，他尤善仕女，很得先帝宠幸，先帝并不避讳他在内宫行走。那少年长的很有几分人才，女官们有不少人希望就将终身寄托在他身上。
“可是他很少招惹宫女，也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他却独独看上了若霞，皇后的亲信。若霞也是情窦初开，倾尽所有为他做事。若霞全心全意，爱得昏了头脑——只是因为那个画师的海誓山盟。他承诺的是地久天长。”说道这里，娘有些讽刺地轻笑了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到她的身上。
“再后来，有的女官到了年限要下放，品级高的女官可以自由请旨赐婚。毫无疑问的，若霞请旨那个画师——你一定会想，这样就圆满功成了。”娘顿了顿，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可是那个画师不同意，他上表皇后，请旨赐婚他人——他已有正室，糟糠之妻不下堂，而皇后赐婚定是要另立正室的。也许皇后娘娘听了深受感动，便推了若霞的请求。可怜若霞一直不知心上人早就娶妻。”
她回忆起了往事，目光有些朦胧。
“本来宫中女官，就不敢奢望爱情，唯夫婿的前途和品貌而择。若霞犯了底线，娘并不想重蹈覆辙。娘拒绝了那些权贵之子，选择了当时只是个小小侍卫的男人。后来你爹靠着这份愚忠讨了个官。日子安稳后，他的后府从来不缺女人，但你爹从不违背我的意愿。”娘脸上带着一股高傲的神情。
她有些诺诺：“那若霞呢。”
“她啊……若霞什么都输得彻底，没有名分再呆在宫里，过几年被放出宫外。最后生活潦倒，还是到哪画师身边做了个妾。那画师之事在宫中一度被传为美谈，可谁知若霞死在了嫁过去的那年冬天。呵……竟然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没有一个人去看她。”娘转了转眼珠，望向了她。
故事讲完了，她全身却有一种莫名的冷意。
娘又开始用一种很缓慢的语调说：“阿妩，你能明白娘的意思么？娘选择了一条一眼能望到坟墓的道路，但娘从来不曾后悔。我儿，即使错了也不要后悔，后悔是懦弱平庸的女人的表现。男人的誓言算什么呢？它是世界上最不牢靠的东西。所谓终身大事，终他一生命脉和前途都要在你的手中，否则并算不得圆满。”
娘咳了一声，进入了正题：“阿妩，秦墨今天早上来拜见我，求聘。”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并无言语。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等我回来，戴着状元冠，穿着朱红官服，骑着青骢马，抬着八抬大轿，备好凤冠霞帔来迎娶你。必不会亏待于你。”言犹在耳。
“我儿，你还存在着妄想吗？”
她有些犹豫：“秦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阿妩，他终身不得入仕，现在也只是商贾之流，难登大雅之堂。你若嫁与他，为商人妇，低贱的脂粉会污了你的颜色，铜臭的气味会侵蚀了你的美妙。岁月将你与其他女人变得别无二致，你能保证他还爱你么？你的琴棋书画赋酒诗不再有任何用处，只是婚姻的装饰品，最终会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娘的话语带着诱惑的魔力。
她长长的睫毛在颤抖。她的脑海中有这么一副画面。
荻芦洲，绿竹掩映，秀颀俊逸的男子，清丽娇小的女子，虽是素衣麻布，但琴瑟和谐，鸾凤齐鸣。霎时间，阳光黯淡，画面褪色。转眼已在繁华街市，男子眉目间多了沧桑，锦衣玉袍，高冠玉带，唯独身旁的女子容颜鲜艳，巧笑嫣然——但这不是她。
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朝富贵，糟糠之妻下堂去。
不是这样的，她内心呼喊着。屈尊相就，秦哥哥难道不会感激和尊敬吗？
娘看清了她的想法：“他不会因你的青睐而尊重你，反而认为你的爱慕源于他自身的不凡……你不会像娘一样一眼看到坟墓在哪里，而是一早就进入了坟墓。”
她垂下眼：“入宫又能如何呢？”
娘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男子愿意一生只守着一个女子。与其如此，不如尽力争取到自己能争取的。即使站在巅峰，都未必有阿妩如此的容貌。上天如此厚待于你，难道阿妩自己就没有尝试的渴望么？”她唱歌似地说着，“无论你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无论哪位女子将成为秦夫人。但只要你在一天，秦夫人就要对你恭敬行礼，这难道不是女子毕生的荣耀么？”
穆妩在不断地发抖，这条路何其漫长。
“我儿，你愿意么？”娘用认真得可怕的眼光凝视于她，在黑暗中就像一头兴奋的母狼。
愿意么？愿意抛却少女时代的绮思，愿意问鼎人生之最高点么？
愿意赌上一辈子，为了母亲遥不可及的梦想么？
她拂上铜镜，凝视着如花的容颜。
愿意么？她到底是不甘心于平庸，这绝世容颜，后妃都梦寐以求啊！
恍惚间，仿佛听见谁家少年在绣楼下殷殷地呼唤：“阿妩，阿妩……”
她忍不住推开雕花的窗案。楼下的少年，一尺青衫，寒酸却掩不住俊逸。少年仰望着她的绣楼，丹凤眼流转着光彩，满脸的希翼：“阿妩，别走好么？子修定倾心相待，视若珍宝。宫闱波光诡谲，叫子修如何舍得……”
她便痴痴地想了起来：“秦……子修，你又能给我什么呢？是锦衣玉食，还是高官厚禄？”你什么都没有啊，怎么给我想要的未来呢？
少年的目光顿时有些黯淡，“阿妩，会有机会的。等我考到功名，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她的心头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等？我还有多久可以等呢？考到了功名，恐怕又有新人笑了。”她的语气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阿妩，我秦子修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他急切地说，却突然顿住了。他悲哀地望着她，不知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心意。他没有任何资格给出承诺。“信我一次，好么？”他几乎是哀求，风微微扬起他的白衣。
她仿佛是突然明白，心头敞亮，扯出一个苦笑：“我信你又如何？我信错了又如何？最难预测的是人心，子修若负了阿妩，君毫发无伤，阿妩山穷水尽——怎能拿阿妩的一辈子去赌博呢？”她凄然地笑着，合上了雕花的窗。
“阿妩，阿妩……见我一面可好！”楼下，谁家的少年在殷殷地呼唤。
她仿佛麻木了一般，背死死抵着窗户，她想努力看清楚前方，视线却突然模糊了。
那河畔的少年在她的生命中即将谢幕。那一瞬的回头，惊为天人。
“不好。”她努力告诉自己不后悔，忍着冲下去的冲动，她咬牙说道。
这一刻，她泪流满面。
（本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