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到过人间》红途玫瑰

3、（二）

　　外面的火仿佛烧了很久，但是这座小院始终安然无恙。
　　我趴在檐下的椅子上，望着檐上被风吹动的风铃，在轻缓的铃声里逐渐有了困意。
　　这种困意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虽说平时我也会时常小憩，但与这种意识昏沉的感觉是大不相同的。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望向院门，却只瞥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道士正坐在我身边，手里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金铃，望着院中的梨树出神。
　　我见他回来，便像往常一样落到他肩头，蹭了蹭他的颈窝，乖乖地跟他一起看着院中的树苗。
　　好像长大了些。
　　道士察觉到我的动作，转头对我浅浅笑了声，拍拍我的头，而后又转过头去看着院里。
　　我觉得道士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好像沉闷了许多。
　　我飞到他头顶，使劲地蹦跶，想让他开心一下，可他依旧是那副失了魂的模样。
　　我蹦累了，他还是毫无反应，我便趴在他头顶不动了。
　　我好像也有些不开心了。
　　过了好一会儿，道士突然开口：“梨乡的人，温柔善良；梨乡的天，蔚蓝清澈；梨乡的大地，碧绿无瑕；梨乡的一切，美好如初。”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轻的，好像不是在与我说话，而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我飞到他面前看他，只见他低垂着眼，手里紧紧握着那个金铃，仿佛要将它嵌入手掌里。
　　我听见他又说：“田垄间栽着嫩绿的禾苗，门前种着葱郁的杨柳，村中有条清澈的小溪，错落的房屋井然有序，炊烟袅袅……”
　　他的呢喃声像极了他施咒时念的咒语。
　　我听着这些话，忽然意识到，他是在描绘梨乡的模样。
　　我飞到院门往外看了看，原本应该在大火中化成飞灰的梨乡，此刻却像道士描述的那般，美得像幅画卷，飘渺得如梦一般。
　　随着道士最后一句的“四季常青”，我看见村中冬日里萧条的枯枝开始萌生绿芽，只是片刻的功夫，村中的枯树便长满了鲜嫩的绿叶。
　　我惊觉此事蹊跷，想要回去问一问道士。
　　可我刚飞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松开了腰间的金铃，如往常那般对我笑了笑，说：“外面太危险，你以后就待在这个院子里，不要出去。”
　　危险？为什么会危险？是因为那场大火吗？
　　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可我只能徒劳地在他手里翻来翻去。
　　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能够开口说话。
　　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见我动个不停，便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安抚道：“别害怕，这里是安全的。”
　　我看着道士平和的眼睛，那里装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没由来的让我觉得难过。
　　我趴在他手掌里不动了。
　　“师父收我入门前曾对我说，我们这一类人，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的能力，这意味着，我们要承担的东西，也要比常人多得多。无论是痛苦还是罪孽，都要多出数倍，”道士说着，冲我笑了笑，我却觉得这笑容发苦。
　　“师父说，我们这类人，难有善终。”
　　他明明在笑，却让我觉得悲伤。
　　我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脏一声一声地跳动。
　　他低头看我，笑道：“你这小东西还会占人便宜。”
　　我对上他的眼睛，飞到他脸庞，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颊。
　　我没有听错，他的心在哭。

　　我看不懂他了。
　　从前我觉得道士不太聪明，憨憨的有些傻气。可现在我觉得他好复杂，我不知道他的喜悦是否是真的喜悦，也不知道他的悲伤由何而来。

　　我听话地待在院子里，再也没有出去过。道士也如往常那般时常出门，回来时给我带各种小玩意儿。
　　只是再也没有向我炫耀过秦家小姑娘给他的东西。
　　他每出去一次，整个人便会沉闷几分。到了后来，他已经极少与我说话了。
　　我们的相处逐渐变成了，我与他坐在院子里，沉默无言。

　　院里的梨树苗又抽高了些。
　　道士说，明年大概就可以结果了。
　　到时候，我们就有梨吃了。

　　这年，道士把秦家的小姑娘带了过来，说是让我见一见。
　　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道士身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
　　我歪头看她，对这个道士夸了千万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姑娘很好奇。
　　道士拍了拍小姑娘抓着他的手，温声安抚她：“没事，小冬。别害怕，它是个好孩子，不会伤害你的。”
　　秦小冬听了他的话，犹豫了半晌，才从道士身后出来，拘谨地站在我面前，磕磕绊绊地说：“你、你好，我、我叫秦小冬。”
　　我飞到她腮边跟她贴了贴脸，听见道士在旁边说：“它是在向你表达亲切。”
　　秦小冬腼腆地笑了笑，说：“谢谢老前辈。”
　　我：“……”
　　我与她贴脸的动作顿住了，听见道士在一旁偷笑，这才反应过来我是被他捉弄了。
　　我飞上他的头顶，愤愤地用力踩他，可这力道对他不疼不痒。
　　他笑够了，伸手把我抓下来，然后牵着秦小冬进了屋。
　　他说：“今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悬在原地，看着他和秦小冬的背影，觉得他今天好像格外高兴。

　　那天过后，凡是道士出门的日子，秦小冬都会来看我。
　　她跟我聊了好多事情，由此我才知道，原来道士对她闭口不提的那一年，她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而道士把她带到我面前的那一天，是她刚刚醒来的日子。
　　她说她在床上昏睡了一年，醒来后发现梨乡变了个样子，虽然依旧很美，但却让她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我想，这大概与道士有关。
　　大火之后，他回来的那一天，说的那些话，更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而她的昏睡，也许与那场大火有关。
　　我想问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大火，记不记得原来的梨乡是什么样子。
　　可我无法开口。
　　而她亦不懂我的所为。
　　又一次，我感受到了无力。
　　我能察觉到，在那场大火之后，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发酵，这让我感到不安。可我被困在这座院子里，道士对我三缄其口，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一天沉闷下去，任凭心中那份不安日益壮大，却仍旧无能为力。
　　我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失去他的。
　　我不想失去他。
　　他是我来到人间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不想继续坐以待毙了。

　　秦小冬又来看我的时候，我把她带到了院门口，重复着向院门外飞又被弹回来的动作。
　　她看懂了，问我：“你是想出去但没法儿出去吗？”
　　我飞到她的脸颊上贴了贴，又飞向门口，往返几次。
　　她又问：“你是想让我带你出去？”
　　我点点头，不确定她能否看的到，便飞到她肩头，蹦了两下便不动了。
　　“可是……”她犹豫道：“道士哥哥说，他出门的时候，让我陪你待在这里，不能出去。”
　　更加可疑了，我想。
　　我着急地在她面前转了几圈，放弃了求助她的念头，尝试着往外飞，毫无意外又被弹了回来。
　　我有些心急，撞击屏障的动静越来越大，撞得无形的屏障上泛起了一圈一圈小波纹。
　　她看见我的动作，许是被吓到了，愣了好半晌，反应过来后，伸手将我拦住了。
　　“好了好了，你别撞了，你想出去我带你出去就是了。”她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放到她头顶上，带着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