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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不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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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自寝宫醒来,枕边早已不见简若尘的身影。我望着洒进窗棂的点点阳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手边所有够得到的东西砸了精光。
琉璃美玉碎成一地狼藉,犹如我一再被他拒绝轻贱的心。
他明明听到了我昨日的恳求,却依旧选择了离开。巨泽皇宫留不住他,我也留不住他,在他心中,我不够温柔,终究不是那个可以与之共白首的女子。
我是巨泽的白王,天下半壁江山在我手中,可我唯一想得到的那个人,他却不爱我。
舟行江上,从祭祀之地澧澹前往巨泽的王都洛涔。
巨泽的城镇,名字中大都带着水部,因为这里地势较低,平原广阔,水源丰沛。很多地方水巷交错,以船代步。我趴在龙船的弦窗上,看着两岸绿柳成荫,桃花灼灼,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尖厉破空之声,我本能的一转头,一支黑色的羽箭划过我的面颊,夺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木板上。
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滑下,刺痛难当,我顿时惊慌起来,此时甲板上已经传来了禁卫军的喊声:“有刺客!护驾!护驾!”
一时间,接二连三的羽箭从两岸激射而来。有些箭头带着火油,熊熊燃烧的火焰将里里外外可以烧着的东西一并点燃,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
我躲在舷窗之后,牙关咬的咯咯作响。我想起皇弟派人到辽阳京刺杀我的那一天,前后左右都是刀剑,无处可逃。我抬手从墙上拔下一支长箭,乌铁的箭头上赫然刻着“子陵”二字,那是皇叔的番号。他们都要我死,这个世上,没有人希望我能幸福的活着。
我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这时候,侍卫撞开了门,拖着我就朝外跑去。四周的嘶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鲜红的火苗一寸寸吞噬着华丽的绢帛和雕花的木板。盛世华章都是假象,终究抵不过狼子野心的燎原之火。
我被保护着来到船尾,满脸血迹的禁卫军统领亲自扶着我跨出船舷,登上小艇。
“君上请尽快离开,叛军不下千人,火油中带有毒烟,很难应付,属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突然顿住,一支漆黑的长箭自喉咙中穿过。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却不再有神采,鲜血自伤口中流出,染红了衣襟。
我惊恐的看着他慢慢倒下,四周的军士再也顾不上保护我,各自四散而去。我忍不住退了一步,眼角的余光却暼到一道黑影,正不偏不倚的朝着眉心而来。
闪不开,也不想闪。
我真的累了。
那一刻,似被魔怔,我抬头静静的看着那支箭飞近,只等着箭簇穿颅而过的凉意,却隐约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随后膝弯处一阵酸软,身子一歪,竟一头栽进了水中。
羽箭贴着我的胸口飞过,结结实实的扎进了胳膊里。
剧烈的疼痛,冰凉的河水,两种极致痛苦的感觉同时袭来,我的脑中一阵空白。手脚只能下意识的胡乱划动。可是此刻我的右手不能用劲,水面上又有箭矢不断飞掠,到处都是船体的碎片和禁卫军的尸体,再好的水性,在这情形下都无法施展。
沉浮之间,我看到那艘象征着皇室尊荣的七桅大船,正在一团团火光中渐渐沉没。
原来这天下,也不是我的。
世上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
这样的我,死了也罢……
冰凉的水灌进口鼻,我放弃了一切挣扎,放任自己沉入水底。却看到模糊的水下,似有一个影子正分开那些凌乱的杂物,奋力的朝我游来。
那身影我如此熟悉,可是——这不可能!他早已经离开我回了辽阳京。洛涔和辽阳京,巨泽和大酉,我和他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颗心的距离?
这是幻觉吧?一定是的,临死前的幻觉里,看到的竟然还是他……
一阵刺骨的寒意,将我从昏沉中激醒。
睁开眼,漫天的星光跃入眼中,胸口沉重的好似压了一块巨石,难受的无法呼吸。我正懵懂不知身在何处,一双手臂自背后将我托起,和暖的的内力从穴道注入,遍布四肢百骸,将疼痛和寒冷驱散。我只觉得胸口一松,忍不住吐出了一大口水。
有人递过一块绢帕,犹豫了片刻,替我轻轻擦拭嘴角。我抬起头,熟悉的眉眼带着某种不熟悉的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脸上。
我顿时愣住了。
这不是幻觉……
“简……”
他很快的移开眼睛,将绢帕塞进我的手中,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才道:“巨泽皇室祭祀的队伍被子陵王的刺客袭击了。”
我问他:“是你救了我?”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因为我在昏迷前看到了他,醒来的时候也是他在我身边,这足以说明那天他其实并没有回大酉,他一直都跟着我。
我只是希望,能听到他亲口说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神态之间闪过些微尴尬。
从树丛之间望出去,江面上依旧还有残骸在燃烧。禁卫军中也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多少人,但可以预见的是,皇叔找不到我的尸体,一定会派人在附近搜寻,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看了看已经被包扎妥当的右臂箭伤,又看了看他,说道:“我要回洛涔。”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平静,他有些吃惊,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将我扶起,说道:“这一路子陵王必定不会放过你,我送你回去。”
有了简若尘的保护,这一路回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皇叔的刺客多半找不到我,就算找到了,那些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之间也一直相敬如宾,我强抑自己不可以做没有用的事,他便也同我一样保持沉默,尽管很多时候,我看得出他有话想说。
如此这般,直到十天以后。
我们终于看到了洛涔帝阙高大的宫墙,琉璃瓦在阳光下明晃晃的闪烁着,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空气里有着熟悉的湿润的水汽。
走上七里御道,我就能回家了。如果那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的话。
是该分别的时候了……
那天深夜,我提笔研墨,郑重的写下“与君一别,后会无期”几个字,又将纸条撕的粉碎,然后独自静悄悄的走出了那个偏远的客栈。
说好明日他护送我入宫,可我不要那样的分别,不要看着他转头离去。我宁愿先转身的那个人是我,我是巨泽的青公主,就算心已成灰,就算从此孤独终老,也不要让人看见我的软弱!
月华如水,一个人的脚步声落在石板上,分外的清晰落寞。
与君一别,后会无期。
走出窄巷,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巷口,月光自他背后落下点点碎银,洒落在我的影子上。
“你想一个人先走?”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怒气。
我愣住,随后笑起来:“总是要走的,何必在意是什么时候?”
他朝我走上一步:“你……”
话未说完便有寒光在眼前交错闪过,墙顶跃下数十个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兵刃,招式凌厉。
没想到皇叔竟敢在帝都之中动手,看来他是真的急了。
简若尘将我一把揽住,脚步轻捷,接连避过几招致命的袭击,随后反手夺下一名刺客手中的长剑,剑招如行云流水一般展开。眼看他搂着我穿梭在各式各样的兵刃中,那些人却连他的衣角也没碰到。
明知道他游刃有余,却也忍不住担心,攀着他的肩膀小声道:“你……请你小心。”
我用了敬语,他回头看我一眼,眼中带着恼怒,低声道:“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若你回宫之后依旧被子陵王追杀,谁来保护你?”
我听的心中一动,有些痛,脸上却还是缀了笑意:“宫中那么多侍卫,怎会怕区区刺客?再说,就算我真的被刺客杀了,也是我咎由自取,与你何干……”
他突然侧过头,凉凉的唇落我的唇上,堵住了我接下来想说的话。
我大惊失色,不是惊讶于他突然亲我,而是惊讶于他居然敢在这般情形下亲我。
但他很快的放开了,手中的剑格开一名刺客的刀,剑尖一送,正中对方胸口,动作竟是半点也没耽搁,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能让青公主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往东,是七里御道通向帝阙;往西,是天下山河的千万条路。你走哪里?”
我终于回过神来,红着眼睛低声道:“简若尘,你疯了?”
“你这个人,脾气太倔,总不肯服软。”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理我的抗议,“往西还是往东,小然,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都陪你去。”
那一句“小然”,如最强劲的箭矢,突然间狠狠的击中我的心房,击碎了那些保护着我,让我像帝王一样骄傲坚强的硬壳。
不管我是谁,我只是小然……那个在辽阳京,每天想着怎么捉弄他,好让他看我一眼的小然!
那个卑微的爱着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的小然。
我想笑,可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哭的像个孩子,哽咽道:“……往西……我要往西!”
耳边刀剑之声不断,周围的刺客仍未散去,可是那一刻,我的心中却无比安定。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笑着说:“好。”
十日之后,白王的病终于痊愈,重新将御座移至朝前,日夜理政。再过了半月,巨泽皇室颁布一系列律令,一面对抗子陵王,一面与各国交好,减免赋税,专心内政。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辽阳京的酒楼里等着八宝桂花鸭上桌。想起那天,我们将已经戒掉天极丸的皇弟从地牢中放出来,彼此曾约法三章。我把皇位还给他,但他要做到勤政爱民,好好护持祖辈传下的江山,有生之年不再穷兵黩武。
还有一个要求,便是给我自由。
从此往后,巨泽的青公主是真的死了,留在人间的,是想要走遍天下山河千万条路的小然。
楼梯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探出头去,看到清逸身姿锦绣衣袍的一角,忍不住弯起唇角,盈盈笑道:“你来晚了,罚酒一杯。”
如今的我,等他多久都不要紧,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帝女•青之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