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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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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秦天佑十七年。
夏日正午。未国居南,本就四季如夏,高温如故,况且此刻正接近这一日的最热之时。灼灼的烈日烘烤着大地,直欲烘干所有的水分。知了懒懒地叫唤几声,连尾音亦不曾拉长。碧柳耷拉着枝条,无力地弯在一旁。此刻本是分外寂静,却在柳林深处隐隐传来了刀剑相碰之声。
“‘碧落’本就是公子之物,阁下何必执著于此、苦苦相逼?”白衣男子颇有些无奈地望着来势汹汹的黑衣人,叹息不已,“言家与翌国本无仇怨,又为何偏偏要夺我家公子的‘碧落’?难道言家执意与翌国为敌?”利落地挥剑,抵挡住那人的攻击,白衣男子挑眉。话都说成这样了,他就不信区区一个家族敢公然与一个诸侯国抗争。
“多一个敌人,少一个敌人,对言家并无分别。”那黑衣人冷冷地回答,手中的进攻却丝毫没有停下,却也只能与白衣男子缠斗,无法再进半分,“‘碧落’是公子的吩咐,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无需亦不得过问公子的想法。”
“……我说,言家人是不是都这么奇怪啊,连颗种子都抢……”白衣男子几欲气结,俊朗的脸庞上浮起无力的神情,“罢了,罢了。总之这‘碧落’是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否则……”念及自家公子会露出的淡淡笑容,他顿生毛骨悚然之感,狠狠地瞪着黑衣人,都怪姓言的无事生非,害得他很有可能会见到公子那种诡异的笑容。偏偏他还和这人不相上下,而且隐隐有落后的趋势……
“嗒嗒——”简单而不失大气的马车出现在不远处,车夫似是没有看见这边的激斗,竟是径直向这个方向似急实缓地驶来。两人一身武艺自是早已感觉到,只是此刻与对方不相上下,谁先分心必输无疑,自然是谁都不肯先避让马车。缓缓接近,马车车夫却依旧是宛若未看见两人般呆滞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向前靠近,而车中人也未曾出声劝阻。
“停车!”瞪了对面的黑衣人一眼,白衣男子终究无可奈何地冲车夫大吼,手中的长剑却并未停下半分。黑衣人也不肯放松,依旧与他缠斗一起,眼角余光不时瞟过径直驶来的马车。车夫并未因白衣男子的大吼而变色,如故地驱使着马车,漠然靠近。
暗自咬了咬牙,白衣男子一剑袭去,意欲逼退黑衣人,却一击不成,反倒见到马车已距不过一尺。霎时,刀光剑影无情。不过眨眼功夫,异变突生,他只来得及愕然睁大双瞳,但见马车丝毫未损地堪堪与他擦肩,瞬间已无恙穿过二人继续行驶。
“……呵呵,霜降,停车吧。”珠帘随风而扬,车内的那人墨发如玉,只是再慵懒不过地一笑,却顷刻光华万丈,恍若天人。适才还在缠斗的两人皆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瞪着车内的那人。
“你、你……”白衣男子倒是先出声,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是支支吾吾个不停。墨光一闪,车内的那人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略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他们,“嗯,很少见有高手在这里打斗的呢……”
“喂,你这样很危险啊!”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白衣男子不由一阵激动,声音徒然高了八分。话落,还不待愣怔的另外两人反应过来,自己先讪讪一笑,故作严肃地咳嗽了声,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哈哈哈哈……”一脸愕然转化为明显的笑意,那人止不住地仰首大笑,虽不如适才的慵懒优雅,却又自有一番风姿。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白衣男子下意识地向黑衣人望去,却得到人家的一个白眼外加一句“白痴”,不由一阵郁闷。
“如果翌国的人都是像你这般有趣的话,呵呵,大概你们公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那人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本是慵懒优雅的神情却立刻鲜活妖娆,倒似前一刻是清雅的白莲,后一刻就绽放出浓烈的芍药。将刹那的表情收入眸底,黑衣人瞳孔一缩。
“咦?你知道我们公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白衣男子再度后悔自己失言,因此又博得黑衣人一个白眼。“靠,姓言的,有什么不满你就直说好了,为什么总是这种鄙视不屑的表情啊?”怒瞪了黑衣人一眼,这两人的关系倒不知何时起如此好了。
“……我家公子姓言,不代表我姓言吧。”黑衣人斜睨了他一眼,很明显是一副不屑置辩的表情,淡淡地打量着那人道,“‘羽落三千濯清涟,残阳嗜血妖九天’,能有如此风华,想必阁下就是残洛羽小姐吧?”
那人也并未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实在是难以想象,眼前这位被称为“残洛羽”的少女却是江湖中奉为“羽落幽冥残”的游侠风云人物之一。她也因阴晴不定的性格以及其高深莫测的武功,被好事者与另一位风云人物寒锦亦并称“流水落花”。这四字原是出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是有断章取义之嫌。流水无情不假,落花有何意是不得而知。对于这两人的这个并称,有人赞同,有人不解,褒贬皆有。虽则如此,倒是与两人互相之间的称呼相映成趣。
“诶?!残、残洛羽!”那个号称“狠绝冷血”、“阴晴不定”,双手染上无数鲜血的妖女,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白衣男子睁大了双眸,俊朗的脸上明显地写着大大的“不信”二字,“怎么是一个小女……”接触到那双灰眸中刹那的冰冷,他不自觉地噤声。
“岚谷雨岚将军。”罕见的冰灰色双眸一瞬亮光,少女抿唇一笑,若迷离妖娆的芍药花,“呵呵,难道我不像吗?”岚谷雨一怔,倒是没想到她会点出他的名。顿了顿,她将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倒是隐隐露出一丝讶异,“言家不是一向不管世事么?何时与翌国的‘阳遁四将’有这等瓜葛了?”
“他们是看上了公子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珍奇花种。”也不待黑衣人开口,岚谷雨淡淡地回了一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少女。“种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少女略有些讶异地扬唇一笑,“怎么,难道翌国公子也跟那个花瓶一样,有收集天下名花之趣?”少女口中的“花瓶”便是指与之齐名的寒锦亦,似乎全然与那位“出尘兼雍雅,淡定安天下”的公子不同,她却叫得理所当然。而江湖之中,会如此,亦能如此称呼寒锦亦的,毕竟也只有她一个罢了。
“公子确于翌国有一‘碧落园’,其中不乏各处奇花异草,公子也甚爱之。只是……”岚谷雨望向手中包得甚好的种子包袱,隐隐有些不解,“十年前的一日,公子突然吩咐我等查找一切关于这花的消息,甚至不惜……”自知有些失言,他顿了顿,抬眸望向少女,“公子曾说,若有一日寻得这‘碧落’,自会除了那满园奇花异草,即便弱水三千,也只想要这一瓢。因而,这‘碧落’花自是当世无双的,残小姐可愿来翌国品鉴?”
“……‘碧落’,呵,你们公子难道不怕‘碧落’会化为‘黄泉’吗?”少女的笑容一瞬模糊了,不知是似讥似讽,还是别有深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好吧,冲着这句话,他日有空,我必会踏足翌国‘碧落园’,可别让我失望啊。”优雅地侧身,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黑衣人,神色不定。
“是,即便是冬寒腊月,翌国亦必定以满园‘碧落’相迎!”双眸“噌”地蒙上一层喜色,岚谷雨爽朗一笑,似是对自己的承诺自信满满。
“呵呵,只愿不是满园‘黄泉’便足矣……”逐渐移开目光,她不置可否地挑眉,“事已至此,言家还想插手么?”扬袖,纤纤素手肤若凝脂。
“得罪了,属下也是奉公子之命。”目光瞬间凝重,黑衣人顺手抽出腰际的软剑,寒光闪现。唇际的笑容再度化为慵懒肆意,少女淡定自若,宛若静立于天地间的一抹雪色莲花,缓缓而悠悠地绽放。
一时,起风了,却是潮湿压抑的。
剑闪寒光,招招毙命。如入万千乱军丛中,她却如此悠然自得,墨衣无风自舞,竟是缥缈得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很快意识到她根本只是在防守,黑衣人目光一闪,反身挥剑劈向正自看戏的岚谷雨,伸手欲夺其花种。冰灰色的光芒一凛,血光飞溅。少女一瞬绽开灿若芍药的妖娆笑容,与正徒手握住长剑而血流不止的景象完全不符。
“真可惜。”淡淡而惋惜的语调延长了一刻,眸子刹那沉淀阴暗,另一素手挥袖,只看得雍容却沉重的墨色覆盖漫天。墨发纷扬,少女淡淡转身,并未看岚谷雨一眼便擦肩而去,重新踏上马车。岚谷雨不由一怔,侧首,却觉少女若镜花水月般无法捉摸,竟有刹那雾里看花之感。
愕然,回眸,震惊不已,眼前只余一片血色狼籍。许久,他幽幽一叹,向她离去的方向半鞠躬致谢,旋即扬长而去。
盛夏六月末,帝都本是温润如春,此刻也不免染上了几分夏日的热意。某雅致幽静的府邸之内,满池莲花悠悠绽放,淡雅素净。碧色的莲叶之下,几尾锦彩鲤鱼争相嬉戏。恰逢清晨,朝阳初许,不过几分颜色,却已是难得的胜景。
“你说什么?!”或许正值清晨,因而府邸内倒是极为寂静,一时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响起,不由惊起满池的鱼儿,皆小心翼翼地避入池中深处,不再露面。这声音自书房传出,却好似一缕风过,顷刻即烟消云散,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平静。
静坐书房深处的那人缓缓恢复了镇定,俊雅无双的脸庞上却依旧难掩怒气,浅褐色的双眸冷冷地盯着颤抖跪于下方的属下,“我要你们拿到那颗种子,你们倒好,种子没拿到,反被半路出现的那个女人解决了啊?”语调似讥似讽,那人勾起一丝冷笑,“不用我多说,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是……是!属下,属下下次绝不辜负公子重托!”跪着的属下颤抖得连头也不敢抬起,语无伦次地保证,却因保住一命而松了一口气,“公子,属下的确无能,但属下认为,那残洛……”
小心翼翼地抬首打量了一下自家主子的脸色,确认不变后,才又道,“那残洛羽既然能被江湖人称 ‘羽落三千濯清涟,残阳嗜血妖九天’,绝非等闲之辈啊。而且,那残洛羽可是素有‘妖魅’、‘魔女’之名,出手必见血,狠辣异常,属下自认为无法与之匹敌。”
听得属下这番分析,那人倒是稍稍缓了缓脸色,淡淡瞟了依旧跪着属下一眼,道,“起来吧。”属下心头一喜,赶忙谢恩,“多谢公子。”言罢,便颇为狼狈地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抖了抖。
“残洛羽么……”浅褐色的眸子中飘过一丝讥讽,他微微抿了抿唇。只见一缕清冷的兰色掠过那属下的脖颈,似缓实急,见血封喉。双眸猛地睁大,那属下震惊异常地瞪着面无表情的那人,勉强挤出几个字,“公……子……”却终究未能说出口,倒地不起。
“连自己都认为自己无能的人,又如何教别人认为你有能?我不需要废物。”那人漠然地扫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属下,薄薄的唇稍稍勾起一丝冷笑,举步跨过属下的尸体,走出了书房,“真脏啊。”清亮的兰色衣袍翻飞,那人扬长而去,竟无半分动容。
霎时,恍然风起,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