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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二) ...

  •   “敢问庄公子大名?”楼西月跟在聂二娘身后,问道。
      “我家小子单名一个麟字。”聂二娘说到自己儿子名字的时候,神色忽然昂扬了起来,眉宇间有奇异光彩流转,将她本身老态一扫而空:“他是个将士,戍卫长。”
      楼西月看着那个臃肿的老妪,不知为何,双手不受控制般猛然一震,旋即恢复正常。
      “他是个官兵?”楼西月走到庄麟墓前,俯身抓了一把坟茔边上墓土,握在手中,阴冷潮湿的泥土黏在手里,仿佛人世最让人绝望的毒,穿透了楼西月的肌肤,直至心底寒彻心骨。
      “嗯,是里长征召的官兵。十五岁便走了……那时候还是老身给他裹的头巾,他颈子上有一颗红痣,如血般鲜亮。再相见时,却是马革裹尸还……那颈子上的红痣兀自在着,却被他自己颈间涌出来的鲜血染成暗红污秽不堪……”
      聂二娘忽然间一把抓住了楼西月的手臂,眼中有不自觉的涣散感,指甲抠进肉里那样狠命抓着不放:“他被北鞑一箭封喉,就为了救身前圣上派下来的监察御史……”
      老妇人陡然哽咽了:“那送他回来的两个官军,跪在老身身前哭得不成样子,他们说没有好好照顾我家麟儿,他们说我家麟儿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老身不怪他们……老身只是不明白,为何那监察御史只草草让人用一张马皮裹了我子尸体送将回来,此外再无音信?!”
      聂二娘霍然间抬头,目光灼灼,定定盯着楼西月的双眼。半晌,她却又萎顿下去,不再言语。只默默将手放在那木制墓碑上,细细摩挲。
      楼西月将老妇人扶进草棚里,让她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上躺下。这期间,楼西月一直弯着腰——这棚子狭小到连直身都不能得地步。
      见聂二娘躺在草席上闷不作声,楼西月鼻息间发出了轻微的叹息,退了出来。

      楼西月走到再度走到庄麟墓前,却是一摆衣袂盘腿对着墓碑坐下。他将皮袋里状元红洒在墓前,与庄麟共饮。借着月色读了墓中人的生卒年月——不过廿五的年纪,却已阴阳相隔。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楼西月朗声咏道,末了却只讪笑:“汉家将士人人裹尸,北鞑南蛮步步紧逼。文官爱财,武官怕死……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三箭定天山的白袍小将现下不过一抔黄土,谁知他散落何方?!”
      楼西月再度将皮囊里状元红洒向地面,直到墓土溅起的泥点糊上了他的裤腿,他也未有罢手。
      待到手中皮囊一轻,那佳酿告罄的时候,楼西月才起身,却是如同模仿聂二娘般将手放到了庄麟墓碑上摩挲。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开。找了一个荒坟,倚着它就地闭目养神。
      附近有墓土的湿气和死人的死气传来,如同一张大到漫无边际却不停收紧的罗网,将楼西月密密包裹了,遁逃不得。
      处在黑暗中的楼西月霍然间睁眼,远处有荧荧光芒闪烁。他撇了撇嘴——夜间鬼火游荡。这样的情状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见过。乱葬岗,说来也是熟稔的地方。好说也是在里面住过两个来回了,怎样诡谲恐怖的场景也都是那样,看惯了也就真的是惯了。
      楼西月将双手放在膝上,白皙修长的手指。要是换作世家子,这一双手倒很是讨姑娘欢喜。只是右手拇指食指指腹上那若隐若现的茧子,让人看了不是很自在。还有,那十个指头上翻卷着的指甲,像是被人生生拔了后,又新长出来的。蓦然给那样漂亮的双手添加了几分恐怖的颜色。
      不知怎的,楼西月倒是盯着他自己的这双手越看越笑,笑到双目一同眯成新月。笑到极盛时却又忽然收回,不留痕迹。
      他扭头看了草棚,草棚里老妪不知睡着没有。夜色已深,凉风灌进咽喉后竟有几分呛意,楼西月清清嗓子,不再看向草棚,换了个姿势——仰躺在荒地里。
      那庄夫人,其实自己也是不想活了罢……楼西月伸手从旁边坟茔上又抓了一把墓土,把玩在手里。若是要命又怎会肯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共度一夜?再者,这孤零零草棚立在坟场中间,看老妇人那熟稔模样便知她心早死,随这墓中人一同下葬,共赴黄泉。
      可是,心既然已死又何必非要枯活?
      楼西月玩够了一挥手,那土块便斜斜飞了出去,却不偏不倚打在了那庄楚生墓前偷食的硕大而毛色发亮的老鼠身上,那畜牲“吱吱”尖叫着逃开了。
      那是不敢死吧?那不敢死可不是怕死。只是死了如何对得起帮衬自己的邻里?人生在世,最难还上的便是这人情债。楼西月暗自思忖着,那老妇只怕辜负了父老的期望才苦苦支撑,这样的事情放到寻常人身上那真个是难以做到。
      想到此处,楼西月忽然想叫一声好。可是那话却滞在嘴边,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一切都已逝去,包括尽收眼底的星汉和那亘古不变的月相。
      而那唯一活着的人只能怔怔看了,断不能做出论断。

      楼西月不再想聂二娘的事情。就那样躺在荒野里,隐约有几分睡意。迷迷糊糊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转。天色正由灰蓝转为鱼肚白。草棚里传来当啷的动作声音,聂二娘准备着来日的生意,估计是在收拾容妆。
      楼西月起身抖落了后背浮土,走到草棚前抱拳行礼,朗声道:“庄夫人,天亮了。在下告辞。”
      老妇人只点了点头,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那身影渐趋渐远的时候她却冲着他喊了一声:“那名字……那名字和脸罩子一样是假的么?”
      楼西月顿住脚步,回想聂二娘昏花的老眼。原来她什么都识得……他霍然转身,躬身笑道:“不假。活着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叫做楼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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